书城专栏夕照的恶意(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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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沈一凡青萍之末

绝非第一次,沈一凡了解到,一部分好的人生不会顺遂,而这是说,即便不顺遂,也抹不去它们被称之为,对于事主本人来说,好的资格。人甫一降生,生命就要被苦痛铺陈。这苦痛恰来自自己的同胞——无论你用多大的框去界定它,来自双手双脚,善于思考的物种。但它们若又真的长于思量,作为一个整体来说善辨是非,人世便不必说“溢满悲苦”。因而总的说,我们的苦难来自外部的世界,我们同时又参与制造了外部世界的苦难,每个人都被它挟裹。个体间首要差别在于,是否能够意识到它,是否曾试以善意来抵御、脱逃这囿锢。而当你着实察觉到它时,会陷入一段终日惶惑的时光,力图去感知,甚或干预。你不只历经,也在“体验”着这苦难,它令你悲伤,却又因过于丰饶令你隐秘地欢喜。沈一凡谓之为高级的快乐,他不理解这是种常态,并且在他个人的价值体系里,他误会了自己。

沈一凡更青春时学英文,左右是记颠倒的。——RIGHT是左,LEFT是右。RIGHT是胭脂色,又有织物的质感,微微地磨砂,正该是左;至于LEFT是清莹的碧色,爽爽利利的,勒芙艾-籁孚特,分明是右的口感、触感与观感。他如此的相信自己的主观感受,甚或以为周遭的同物种斥巨大的气力独为他编织了一个谎局。不只这一样,世界于童年的沈一凡一整个是颠倒、不测的。

他那段时期有过一阵很长的幻象。他嗜睡,把时间斩为二半。梦里的时光很长,有彤云密布天空。迟暮时分,血金的霞色淋下来,四处都是盛光,却又很黑。沈一凡的父亲、母亲同其他亲爱的人相牵着,奔过来,圆颐上挂着他能想见的最可亲的笑颜。

他们从未到达,其他层次的梦境或现实总会扰乱。那图景是美的,但沈一凡觉得可怖。片段是往复的,无论是奔跑或是这循环都不见终点。他睡得过长,又很难凭依一己之力自梦与真实各自的维度中辨认己身的处境。

这种种交织在一处,不令他好过。一方面,后来略长时,他误以为这荒乱便是别致,便是早慧。另一方面,现世与幻梦,真实与谬误间的模糊化予他一种吊诡的世界观,即世界上没事情是可亲与可信的,没立场是稳固的。少年沈一凡的境况要好些,儿童沈一凡却还要同时蒙受一种特别地、非物质性层面上的恐惊。

历经这样一个过程跨上成人的轨次,沈一凡的心内结构始终是脆弱、易散的。因为他缺少一点凭依与一点确信,让他清楚起码存在某物是有着其绝对的正确性的。因为没有,他就是一个流浪者,时刻找寻着自己的乡音。因而说他误会了自己,是此前的沈一凡本心里鲜有着(或是说实际地悲悯)天下旁人的遭遇,他头脑旋个不停,一个我字始终是列在首位的。而个体的苦难总有一定限量,他又未饱尝,因之格局甚小。

张明礼后,沈一凡开始每一天都比之前更加厌学,或许憎恶生命里的大部分事情,但首一是厌学。按杨守莲的话说,是“废了”。

“废了,你废了,”她说,“以后要去讨饭。”

未是张明礼一事对他加之深重的影响:他理清了,它不过是世间各桩混蛋事中的一件,没道理让他像还没开蒙一样讶异。却是一个推动点,这个点把他之前生命中的一切腌臜都凝在一处,凝作一个乌色的球子,从食道推下去,推进胃里,化了开,呜嘟一声,火烧火燎。但心脏处又是静着的,血液从脉管处沉静地传送进去,有种冷寂在里头。

这冷寂供他一个契机,去跳脱开地察观与审视他所处的这片大地,他的国家。他此前惊惧于做这样的尝试,这尝试太大了,又可能荒乱、不测,对他这样的一个少年人。又无意做这样的一个尝试,因为他向来思索不清的,事关人性,事关人类社会,那是一种更大的好奇心与更深重的忧虑。而就国家一点,即使做了被“大的尝试”吞侵的牺牲,沈一凡也得不到他渴求的通透。铁国作为一个个体,无法向他提供一个开阔的世界。但这个推动点恰在这个时间节点处到来,令他想到,张明礼一类人的行径,定要置于某处特定的地域下才算得清。相对于某果的因或许有许多种的分支,但概率上说,至少有一种来自外部环境的形塑。环境又可分为小、大或更大,国家作为一个整体应属其间一层。他只有历经这一层的思索,才会尽可能地更接近真相,接近他始终在寻求的“正确性”。因而没有万全的防备,伴着心灵被挟裹、侵蚀,与一无所得的风险,沈一凡抛却顾虑,在某个瞬间就做了莽撞的决心要这么干。

之后他开始发现铁国国土面积小(时人实测不过二百余万平方公里),并算得一片文化荒漠。这并非说他此前始终处于一个不知情的状态,这番倏然一睇才显得恍然大悟。而是他为他切实的了解与长久以来的概念之间依旧显著的差异感到惊心。饥馑、战祸、内乱一类事别来已久,这个国家却长久地肩荷着贫愁与困厄的重坠。但它多骄傲啊,小小的,却骄傲。这骄傲攫着自古至今的铁国人,他们极热烈地相信着自己是某些“骄傲的蛮族”的血胤。这相信与骄傲亦非无源可溯,按历史的逻辑,铁国不该是个仍存于版图上的国家。千百年,于同一块地皮上,异代的同血人不断地重建着自己的聚落,大小时有差别,大者成为国度,而微者便不过只是聚落。在这漫长的年代里,这个民族——无论以何种形态聚居着,作为一个整体从未演绎出任何光华的文化,或是规整的教育体系。有记载的英伟人物,也是豪雄浩繁而学士寥寥。他们——作为历史的整体,向外劫掠,挞伐而鲜少受到侵袭——若文化上的内渗不被计算。后者只是一套在古时能成行的路子的结果呈现,而沿袭到近现代或许只是因着了运势。外面的世界走向相当程度的现代文明,而铁国人骄傲的本源却是——我们古老而孔武,孤独地,近乎是孤胆英雄的一种孤独地,与庞大的现世,与一切的书生国家对抗。

当代的铁国瑟缩在世界的一角,却仍是雄心郁勃。它的人民,历经了这许长久的演绎,最终的个性变得懒惰与不进取、易怒,尊敬知识者对于身体力行却并不觉得必要。换言之,他们有付好心态,尊敬而非鄙薄既得利益者,然而并不关心万事之由。幸而它还未演变出一种天然的油滑,这是一处好的,好处无法补足它个性与实力上的一个大的缺口。

而张明礼不过是万千铁国人的某一缩影,犬儒的,高亢又麻木的,“生活着”的。万千积尘湮过一些仁善的人,一些愚钝乏味的人,一些争自由和另一些不争自由的人。几座丰碑凭地表拔起,偶像的面孔似油纸,浸着各式样的怒容,有一种极郑重的滑稽。——这是铁国的群像。

沈一凡在这个当口,兀然感知到一种深刻的无趣。这无趣是本不该出现的,他的领会较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更进一步,该是令他更具进取心的。但是他实在地无聊了,或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图规避的愿景,从潜意识中的失望与绝望中派生出。有几个瞬间,他想到新闻中听到的铁国与硫酸国不睦的消息,随即荒诞地确信要有一场必然发生的战争。尽管他实在不热爱政治、经济体等“大事件”,对于诱因及其他细节一无所知,但是他知道像铁国这样一个国家,总会有也应该有一场战事发生,来助其整饬自我。而敌手,置于一个更为高邈的语境下来谈论,则像是无谓了,若非硫酸国,也或许是美国,德国,硝酸国。这近乎惝恍地成为它的一种诉求。

这些体积较大的内容及逻辑链,只被压缩在一瞬间的思考。它们尽数留在了沈一凡的大脑里,但在一段时期内并没有什么被理会的希望。他从不是一种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的人。他经历过这乏味、看起来正像无所获的思考过程,蓦地感到累了,如同一个老人。他的一颗暂时老迈而缺乏智慧的心嵌在少年人的躯体里,不协调正如另一颗暂时真正欢欣又富于进取的心嵌在另一个老迈者的躯体里。他要走出家门,用倦怠的目光再去见见他眼巴前这一方小世界。他要穿过杨敏的高声和沈农的低叹,他要闭合他的头脑,停止他的思想,只是去走走转转。尽管后一点更像是一种主观的天真愿景,他决意要去那样地彳亍,那动作无论如何该是放松性的。

沈一凡于是蹑着手足穿过堂厅,出门了。春不该炎燥。分明有骀荡的清风飏过竹卷帘,邻屋的顾家奶奶还是摇着蒲扇,坐在门前一方小木凳上,挥赶着不存在的蝇蚊。她的女儿在旁立着,读书,功能性的,另一手不轻不重地捶着她的肩。

顾奶奶见到他,唤一声,“一凡,出去啊。”

这是一种常见的废话,但沈一凡应,然后局促又发自真心地回个笑。一面,对于老者,他普遍地更多是悲悯与同情而非敬重,尽管这同情潜含某种他自己很难意识到的轻辱的意味。另一面,他住的这一带,狷狭的老头儿老太太也是常见的,年富力强的青年人于生活于琐事上遭遇他们,亦往往吃亏。盖因“岁月”“时间”这些东西,在一个大范围的意识里,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要尽情缀褒义词的那类财富,它们可以把璞玉打磨得熠熠生辉,又可以把朽木也打磨得熠熠生辉。持有这笔财富的资本家们,若得不到相应的敬重,那无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都是无可厚非的。但顾老奶奶于这片儿是个例外,她有一种天然的慈蔼的笑,同一副温温常常的脾性,是使人乐意以最美好的词眼去描绘她的这一种老人。她的长孙一家一早就搬去了国外,因之后迁到了锡城与女儿共居。沈一凡对她是存在那一层敬重的,不在年龄,也不在学识,在阅历下呈现出的一种特别的温融与自持。

别了顾家奶奶,沈一凡因得了些微的良好心情。他从自家门口出发,右转,直行。先有一小径,中长段,尽是土气,土腥气卷着冲人鼻腔。花影扶疏,长松落落一类的景儿,全部没有。尽管小城论常理该是别致的、风雅的,但锡城更像是铁国任一个大城市的微缩版,而全无自有的风味。幸而铁国由于不擅工业的缘故,污染问题并不急重,云尚可以是白的,而天尚可以是湛青的。

土径末了,便是一相对宽平的大道。首段有稀疏的人摆摊,越向后摊贩越多,便堆成一个集市场了。沈一凡在前面一家买了一种烤饼,锡城土产,并不美味,外壳坚硬,充饥大过“尝味”功能。但沈一凡还是买了。待他向前走,又撞见第二家烤饼摊位,便很难过。

难过一层是因为他对于小摊贩等人士,同样怀有一种同情。他们单身立于风中,微蜷着上身,须得不止地吆喝,才得一二顾客。情状凄苦。二层是为了他这同情本身,与对老者同情的那一层深意不同,对于小卖家的,他自己也是有意识的。他认为小贩们生活清苦,仅是以进款一项作为标准。沈一凡不知是否是自己过于市侩,因摊贩们亦是凭劳力做事,与乞丐者之可怜断而不同,自己这一层同情的存在,是否也称得上折辱。这第二层内又裹了旁的思虑:小贩们是自由选择地去做了小贩,亦即他们同意参与了市场竞争。而处于竞争情况下,这样的事情便难以规避并符与情理。若要令自己好过,是否当把摊贩们作一整体,一符号的集合,而不作有血肉实体的“人类”。反正,实际亦未向那一群体献力,很有可能,他有冲动去行动的一切的最终裨益对象仅有自己。

但无论如何,这种种只能算作逻辑上的事项。理智开划不得情感。因这些考虑的存在,他会把情愫种种深埋于胸,然后在有余力的情形下,去买一些他本人也许并无需要的物什。像这般连遇两家烤饼店的事情会让他难过,因他无法抽身去助两个。其实硬要说买,也是行的。但沈一凡并无做大善的自觉,或是实不觉有将无用之物购置二次的必要。他只是快速地路过第二个摊子,任由心内抽痛一小会。

集市之后,仍是大道。锡城下属的第二所中学,便在此处。虽与沈一凡就读的学校是唯二两所,沈一凡那里叫一中,这里却叫四中。也不知二和三中此刻的行踪。四中比一中还要落败一些,有很大比例的学生是属城郊或是周遭农村的籍贯。

周末理该是放假的日子。一中放了,四中却未。沈一凡在校门外,仿若听得见门内的窸窣与莎莎声。这里门户小,红砖墙,绿漆窗,但一整个有一种肃穆感,是极压抑人性的那一种肃穆感。沈一凡急促地呼吸几次,不能将息。就拔腿,离了这里,再次前行。

四中之后,几百米处,有一公交站牌。微锈,铁皮翻起几处,上面用马克笔、油子笔潦潦地书着“臭****”“我永远爱你”“王蛋”等内容。看到它,沈一凡知道,自己该回撤了。这是他步行来过的最远的一个地方。但他只是沉默地立在那,脚下没动,陪着名字是王蛋的人待了很长、很长时间。直到天际的颜色转了一轮,他又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直到看着了夕阳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