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那么多,我也就这两年工资才高点儿,原来一直都在温饱线上挣扎。我连忙否认,我最害怕别人问我这个问题,因为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事实上我根本毫无积蓄,可我又不能如实说,即使跟父母都不能说。如果我说了,估计不会有几个人相信,他们可能惊叹于我编故事的能力。我唯一的选择便是若无其事的装下去,就像一年多来的劳碌奔波和苦心孤诣都不曾有过,我还像以前那样工作轻闲稳定,收入节节攀升,生活惬意无比。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远离这种生活一年多了,也就是说我对以父母为首的这些关心我生活的亲戚们撒了一年的谎话,并且还将持续下去。
那三四万总该有的吧,一个月四五千,三千块钱应该稳拿啊!二姑不依不饶,替我算帐。
光看赚得多,其实开销也大,哪个月不得一千多块钱,房租是个大头,现在他们四五个人合租,一个月还六七百呢,再加上手机费、水电费、吃饭还有买点衣裳什么的,一个月下来剩不下多少。母亲扳着指头清算,帮我解围,她定是害怕有人像丽姐那样惦记上我的钱。
那也比在家里强忒多了,你看看志成,也干好几个月了吧,一分钱我也没见到过,倒是不朝我要钱了,天生的冤家。二姑叹着气。
慢慢来呗,越赚越多,现在不朝你要钱就行,先能养活自己就够了。母亲安慰道,沉默了一会儿,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往二姑身边挪了挪,压低声音说,听说中秋节那天你们在我大哥家过的?
是,我跟他二姑父俩人去的,还住了一宿。二姑说。
我大哥那天喝醉了耍酒疯,还要打长武是吗?母亲问。
没动手打,就是拿起一个盘子削过去了,要不是长文拿胳膊肘挡住,说不定就削脑袋上了,真是的,现在想想还后怕呢!
为什么呀,父子俩怎么闹到这份上?
还不是为了钱,美丽那小丫子不是要开饭店吗,四处借钱,还跟我借过呢,我哪有钱借给她,眼看着再过几年,志成就该说人了,那房还没装修,你说是不是啊?二姑说。
嗯,母亲、二妈还有小姑都点头,她们想听下面的,不得不附和着二姑。
酒喝多了话就乱,长武说他爸偏向,嫌他爸把钱都给美丽了,正赶上长武媳妇也在边上,你们也知道她对这个公公早就有意见,所以顺嘴添了两句。谁知道他(志成)大姨父抽的什么疯,抄起跟前的那盘子菜,“嗖”一下朝着长武就撇过去了,把我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他要干啥呢,多亏中间隔着长文,他一抬胳膊把那盘菜给挡住了,好像是一盘鱼香肉丝,不太热了,要不还得把长文烫坏了,结果洒了一身油汤,还好没伤到谁。
哎呀,我大哥真是不像话,小时候就偏,偏了这么多年,别人说两句还不行了,真不像话!母亲气愤地插嘴没得到旁人的响应,小姑和二妈始终盯着二姑的嘴唇。
后来长武媳妇就把长武拽到了外面,他大姨父倚里歪斜地也追了出来,也不知他哪儿来那么大劲儿,拦都拦不住,跳起脚骂他们,你们是没听见,骂得那叫难听,气得长武媳妇拉上长武跨上摩托就走了,临走那媳妇还嚷嚷着永远也不登门了呢!二姑瞅了一眼炕上的长武和长文继续说,横竖这都是亲的己的吧,你看一轮到钱这事儿上闹得更凶,所以说当老家儿的可不能偏心,就算一碗水端不平也别忒邪乎喽!
我大哥那人没法说,总是胳膊肘往外扭,说美丽他女婿能耐,机灵,比对自己的亲儿子都好,从结婚到现在给他们搭多少钱恐怕连他自己都算不清楚,实际上有啥用,也不想想,对他再好,他也不跟你一个姓,他也不是你老田家的人,他有自己的亲爹亲妈,还当那么多年科长呢,谁亲谁疏都分不清!母亲的话发自肺腑,她对丽姐的成见越来越深了。
二姑接着说,饭肯定是吃不下去了,不一会儿长文他们两口子也回家了,你说剩下大姐一个人在家我还真有点儿不放心,怕他大姨父再耍酒疯,伤到大姐,我就跟他二姑父商量着住一宿,等他酒醒了再回家,反正家里也没啥着急的活计。长武他们两口子走了,长文还有他二姑父好不容易把他大姨父架到了屋里,躺在炕上就说糊涂话,前言不搭后语,也听不懂他叨咕的啥事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跟个半疯儿似的。
二姑换了一下坐姿,顺便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继续说,折腾得有一个多钟头,不说话了,睡着了,窝在炕头,跟个碰到火的大虫子似的,脑袋和腿都缩着。晚饭,他也没吃。睡觉,我跟大姐在西屋那个木头床上睡的,他二姑父跟他一个屋,看着点儿呀。拉了灯,大姐我们俩就唠嗑。说着说着,大姐就说她挺后悔的,要是当初离了婚也比现在好受,哪怕不再走道儿,一个人过一辈子还清静呢,年轻时候找点活儿干,攒俩儿钱,老了还有两个儿子呢,啥也不怕。我就劝她想开点儿,事已至此,别管他就行了,他爱说啥说啥,你都甭往心里去。大姐说是啊,她现在就这样过的,就当他是空气。
哎,他大姑不是搬回镇上了吗?二妈不解地插嘴。
又搬回去了,想孙子想得睡不着觉,早就搬回去了。母亲抢着回答,然后将目光闪回二姑脸上,示意她往下说。
二姑咽了一瓣小姑塞到她嘴里的桔子,刚想继续下文,她窃笑了一声道,把籽都给咽了。大家说没事的,让她赶紧说。她说,后来我们就睡着了,睡到半夜又被什么声音吵醒了。我跟大姐都醒了,仔细听听是厨房有水流的声音,堂屋的灯也亮着,我就猜到肯定是他起来了。接着,堂屋又有脚步声,踉踉跄跄的,大姐也觉得是他。我们都没说话,不一会儿就听见东屋一会儿嗡嗡的,一会儿呜呜的,听不清楚说的是啥,估计他们俩聊天呢。清早,我跟大姐先起来的,洗完脸就在厨房做饭,大姐熬粥,我热剩菜。快做好的时候,他们也起床了。吃饭的时候我就开玩笑似的问他还记得昨天的事儿不,没想到他跟我装糊涂,问我昨天发生啥事儿啦。我说你真不记得了,他晃着脑袋说不记得了,说完就突噜突噜地喝粥,我也就没再往下问。
要我说他准是装的,喝醉的人其实心里都明净儿似的,就想借着酒劲儿发飙,不是有句话说酒后吐真言吗,我看酒后打谁那就是早就瞧谁不顺眼,早想揍他一顿了。母亲分析道。
哈哈,你还真了解你大哥,二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很大的声音。不过炕上睡觉的人连个翻身抬手的都没有,一律畅快地呼吸着。二姑接着说,回家半道儿上我就问他二姑父夜里怎么回事,原来半夜他就醒了,自己到厨房吐去了,还知道找地方呢,一看就没醉。他二姑父发现后就跟了出去,怕他跌跟头。哕了半天,结果啥东西都没吐出来,更说明没醉了。回到屋,人家就哭,脸埋在枕巾里,还拿拳头捶着炕,一边呜呜哭一边说自己没能耐,说连儿子的工作都保不住。他二姑父就劝他,哪儿知道越劝苦得越凶,还骂自己王八蛋,说自己没本事拿儿子撒气。我看也是,其实他心里都明白,就是长武当着大伙的面一说,他下不来那个脸儿,我看他是后悔了,他是发愁接下来怎么收拾,怕长武家真跟他断了。
那是,他肯定害怕,想想家里还有谁跟他一条心,美丽对他殷勤是惦上他的老底儿了,她爸要是个修理地球的,她躲他还来不及呢。母亲很生气,丝毫没有避讳身边的人便说了出来。
不过好在长武是个明白人,有主心骨,不听他媳妇的,这回来听大姐说爷俩儿早就和好了,而且看起来比以前还亲,特别是当爸的,总算明白谁对他重要了。二姑说。
到底是父子,哪儿有隔夜仇,还真老死不相往来啊!小姑感叹着。
你们俩也该要个孩子了,要是真生不出来,就该要了,别成天稀里糊涂的,啥也不想,将来老了咋办,谁伺候你呀!?二姑开始为她妹子担心了,小姑只是笑着,不言语。
嗯,是这样,要不你们俩大人在一块儿腻味得慌,他看你不顺眼,你看他也不顺眼,呆着呆着就吵架,有个孩子拴着,还显着热闹,话也多。话题一说到深处,母亲总是语重心长的模样,她拿手拍着小姑的大腿,跟动了真情似的。
二妈没有发表意见,归根结底她是瞧不上小姑,或者说她根本理解不了小姑的所作所为,所以她才不会关心她。小姑犹疑着,心不在焉地看着透明的空气,目光是停滞的,没有光泽的。二姑接着说,你要是想要,我帮你留心点儿,我们村儿有挺多头胎是丫头的就给人,你别看是丫头,那想要的人挺多呢,所以你得提前告诉我,先排上号,保险!
小姑勉强地笑笑,抬起头看着从房柁上垂下来的风铃叹了口气,脑袋随着那口气慢慢垂下来,像终于屈从了什么似的说道,好吧,你就留心点吧,我先要一个养着试试。
5
下午4点以后,大姑二姑小姑以及她们的家人就都回去了。临走时,二妈告诉他们明天到她家去吃饭,说是明天小娟要来。大姑说不来了,挺远的,而且说不定明天他们家里还要来客人,够她忙乎的。二姑和小姑因为离得近,都说好明天再过来。
父亲已经醒了,睡眼惺忪地靠在被垛上看电视,黑中透红的脸上印着睡觉时压下的褶子,它们是粉红的,仿佛一张暗色调为主的画上忽然多了几笔深刻的亮色。我和母亲打扫地上的瓜子皮、花生皮、糖纸以及果核之类的垃圾。妹妹看她从同事那儿借来的电视剧碟——《恶作剧之吻》,不时嘎嘎地笑着。我鄙视地朝她撇了撇嘴,她不屑一顾,继续像个傻瓜似的投入恶俗的剧情之中。我说,真没劲儿!父亲听见了,直起腰,揉揉眼睛说,一会儿咱们去溜冰吧!我也正想出去走走,自从回家到现在一直来往于我家、奶奶家和二妈家,还没到蓝泉河去看过。我非常愿意去,甚至想要为此欢呼,但嘴上很是矜持,习惯性地掩盖着内心的真实想法。我知道这是为什么,除了这么多年的职场生涯让我谨记了“紧睁眼满张口”的处世原则外,还有一个主要因素在父亲身上。在父亲面前,我从来没有敞开心扉地直言过,原来是不敢,后来是不屑,现在则是不愿和不能。我们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年少的我与气盛的他几乎用尽各自的气力来建立这道隔膜,使其愈加坚固与厚重。多年以后,当原来的争执和计较甚至诅咒和打骂成为过眼烟云时,我们才发现没有不能释怀的纠葛,于是不约而同的悔恨起来,我们尝试放下彼此的自尊来触摸对方真实的内心,这时才发现阻力重重,那不是凭着一股蛮力就能到达的,它需要耐心和机敏,需要彼此性情的相宜,更依赖宿命。我们冰释前嫌,结果成为熟悉的陌生人,就像二十多年前不曾认识,重新开始了交往。
蓝泉河上一派安静,光洁的冰面泛着若有若无的天蓝,犹如一条巨大的玉带向着远方无限延伸。河床两岸是一片片碗口粗的杨树,挺拔呆板、整齐划一,犹如空有一腔热血的年轻士兵。这都是前几年栽下的,儿时的那片粗壮浓密的树林早已荡然无存,它们也像村庄里的人一样需要更新换代。不时有几个人影在远处的树丛或者冰面出现,再一抬头却不见踪迹,可能过一会儿还会出来,可能再也出不来了。淡黄的夕阳露着半张脸膛趴在西岸的堤坝上,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我们三个人弄出的声响,还有冰层断裂的咔嚓声,空灵且悠扬,仿佛来自天外。
父亲做的爬犁很简单,就是在一块屁股大的木板下面箍紧了两道筷子粗的钢丝,一端拴了绳子,人坐在上面,由另外的人拉着前行。我拉着妹妹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跑着,她嫌速度慢,叫我快点儿。我也想快点儿,可脚下这么滑,一旦跑得快了肯定摔跟头,我才没那么傻呢,所以依旧小跑着前行。父亲走在后面,看着我俩玩儿,不时发出几声笑。拉着妹妹绕了几圈,我气喘吁吁,没想到这么累人。妹妹说要拉着我,让我坐到上面去。
来,我拉着你!这时,父亲走到我们身旁对我说,声音不大却不容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