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高最近有些纠结。
讨伐陈宝应的时候,就收到候安都的信,素子衣四月的时候产下一足有七斤的白白胖胖的小子,希望他能来这小子的满月宴。他当时估摸着战事还没有结束,不知何时才能得空,便推掉了。
如今得了闲,按时间算算,那小子怕要过百天了,自己也算是他的舅舅,已经错过了满月,再错过百天,岂不是不大好。
若此时从东阳赶去建康,快马加鞭应该能赶上候家小子的百日,只是......他前些日子还称病没有进京面圣,这要是再为着候家小子的满月巴巴儿赶回去,岂不是既打了自己的脸,也打了皇上的脸。
他当时写信称病的时候,怎么就把候家小子的事给忘了?!
果然是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这建康,究竟是回,还是不回?
韩子高纠结了半日,还是决定不去健康了,便等小外甥满周岁时再回去吧。不过韩子高却在东阳城一家有名的金器店里打了一把上好的长命锁,派王二牛送回了建康。
王二牛回来复命的时候,带来了一个消息。
“小侯亶的百日,竟是在宫里殿堂上举办的?”韩子高一惊,失手打破了一盏茶杯。
“是的,而且候大人借用了供帐水饰。”王二牛低低说着,不敢多言。
韩子高摩挲着桌角,眯起了眼睛。
候兄这是在找死吗?
如此公然的恃宠而骄?更何况,陈茜对候安都,从来都谈不上宠信二字。
“还有一传言,属下也是听来的,不敢确定。”
“你说。”韩子高手指一紧。
“听说,当日的宴会,候大人坐在了,往日皇上才坐的位置......”
韩子高猛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回京!”
王二牛惊诧地看向韩子高:“现在?”
“对!”韩子高脸色并不好,“速速备马,回京!”
当初天嘉三年的时候,重云殿失火,侯安都便擅自带将士闯入殿内灭火,虽然名义是灭火,也确实及时灭了火,减少了损失。但自古以来,任是哪个再开明圣德的皇帝,也绝不会乐意看到,自己的臣子能随意闯进皇宫,而且还带着将士!
他当时身在东阳,心里着急,便修书一封让候安都以后定要多加注意小心,再不可有任何逾越之举。
陈茜的脾气自己再了解不过,他本就忌惮候安都,绝不会把这件事轻易了了。果然,征讨陈宝应的时候,派遣了不少新将,就是没有用最有资格的候安都!
如今小候亶的百日宴,他竟然求了皇宫的宴堂来举办,竟然还......
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次的事,绝对是超出了陈茜的忍耐范围。
他必须尽快回京!候兄向来通透,不会这么糊涂!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可是,韩子高回京的途中,出了一点事。
他在途径金陵的时候,救了一落水的小儿,那小儿倒是没事,可他却因落水受凉,触了旧伤,染了风寒,在金陵滞留了数十天。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咳咳。”韩子高撑着身体起来,“二牛,备车去!”
“大人不可!此次风寒来的凶猛,大人不能这样不顾身体!”王二牛面上焦急。
“已经滞留这些天了,再不能耽搁了!”韩子高沉了声,“备车,就是躺在车里,也要躺回建康去!”
王二牛知道无法再反驳,咬了咬牙,去套车了。
“咳咳!”韩子高又咳了几声,抬手紧紧在脖颈处摁了摁,该死的,真想拿刀剜一块肉下来!这样的痒痛感,比那疼痛还要来的折磨人些。
他不能在金陵再耽搁下去了,再耽搁下去,指不定会出什么大事!
韩子高即刻便和王二牛朝建康赶去。
可还没有赶到建康,便传来了令人惊骇的消息!
六月二十三日,陈文帝在嘉德殿宴请侯安都,在席间将他收捕,囚禁在西省,又将他的部下召集到尚书朝堂,夺下兵器后释放,并将蔡景历的表文公布,宣布侯安都罪状。次日,侯安都被赐死,时年四十四岁。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韩子高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大人!”王二牛惊叫一声,扶住了身形摇晃的韩子高。
韩子高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失了几分血色。
怎么会......
若是他没在金陵逗留,若是他没有救那小儿,若是他不要太过在意自己这副已经破败的身躯......
“大人!您没有错!这事与您无关!天意如此!”王二牛看着韩子高神色,就知道他又在自责,“候大人所作所为,落得这个结果也是咎由自取!大人,您没有任何责任!”
“不......”韩子高闭眼摇了摇头,“我不相信候兄会那样糊涂......”
“二牛,加快速度吧,我要在七月前,赶回去。”
救不了候安都,素子衣和候亶的命,便是抢,也要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永昭殿。
“朕以为,你会躲朕到何时?”陈茜转着手上的扳指,挑眉看着跪在地上的韩子高。
“求皇上饶素子衣和候亶一命!”
头重重磕在地上,“咚”的一声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分明异常。
摸着扳指的拇指顿了顿。
“你回来,便是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尾音微微上挑,压抑着戾气。
“皇上,候安都便是有罪,也已经命丧黄泉,求皇上看着微臣的份上,饶素子衣和候亶一命!”
韩子高又重重磕了一下头。
清脆的一声响,陈茜手指上的扳指被他生生捏碎,碎在桌子上。
“你回来,便只是为了他们?”同样的问题,不依不挠。
韩子高垂着头。
大殿里一时静得骇人。
“......是......”韩子高抬了头,和陈茜的目光隔空相遇。
目光碰撞在一起,噼里啪啦。
他额前的滚珠圆润,遮住了他大半的目光,可即便这样,也已经让韩子高心里暗暗心惊,陈茜的目光里,有太多他看不懂,也不想去看懂的东西。
轻微的声音响起。
陈茜慢慢离了王座,走了下来,一步步靠近韩子高。
“我若不放呢?”
韩子高静静看他。
“微臣无法干涉皇上的决定。”
我无法干涉你,也再不愿去干涉你,若你执意如此,我们之间那些仅剩的情意,将荡然无存。
陈茜嘴角微微勾起,泛着一丝嘲讽。
他看懂了他的眼神,那句“无法干涉皇上的决定”这句话的背后,是韩子高玉石俱焚的决心。
原来,自己在他心里,已经不及那几条人命?!
“陪我一月,我放了他们。”陈茜转身,绣着金色龙纹滚边的墨色长袖背在身后,看起来沉重而暗沉。
耳翼轻动。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韩子高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朕当然知道,朕......在威胁你。”陈茜的背影看起来冷绝而狠断,他的声音是韩子高从没有听过的冰冷,“陪我一个月,朕放过他们。”
陈茜说完便出了永昭殿。
偌大的永昭殿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韩子高愣愣地看着手掌心上的纹路,蜿蜒如河流,缥缈如命运,不定如未来。
他以为距离和时间会让二人各自冷静,却不想,更加的遥远和迷茫。
他在陈茜心中,成了什么?
事实上,韩子高当晚便发起了高烧。
“大人途径金陵时救了一落水小儿,本就发了烧,身体虚弱,又用了七日从金陵彻夜赶到了建康,所以......”王二牛跪在地上,细细说着韩子高的情况。
“下去吧。”陈茜面无表情。
“是......”
韩子高躺在榻上,紧闭的眼帘下有微微的青色。
陈茜抬手摸了摸韩子高额头,仍然烫的厉害。果然是自己只要起点心思,就遭报复吗?不过是想留下这人在身边多些日子就造成这样的结果?
看来,这一月要变成自己照顾他了。
“傻子,只知道别人,怎么不管管自己的身体。”陈茜叹了一口气,“明明畏寒不能受凉,还赶着朝水里跳,还不顾身体车马劳顿赶回建康,你果然......无私的很。”
可偏偏,这无私怎么就对着些不相干的人!
说不清心里是怨是委屈,陈茜紧了紧韩子高被角。
“好好休息吧,我不会伤着你心心念念的那些人,虽然我很想杀了他们。”
高大的男子站起身,深深看了眼塌上昏睡的人,转身离开了。
韩子高觉得自己似乎睡了一个很沉得觉,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午时。
周围是熟悉的环境,韩子高摸了摸身下的龙榻,苦笑了一下。
求个情,还要搭上这身体吗?不过这倒是说明,这副身子还有些价值......
然而,事实似乎和韩子高所想相差甚远。
连着三日,韩子高都没有见过陈茜。
每天睁眼的时候,陈茜已经不见了身影,但是身边微乱的床铺和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告诉自己,陈茜每晚,都躺在自己身边。
韩子高觉得很奇怪,陈茜既然留下了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对自己做,放任自己住在永昭殿里,自己却每日里早出晚归,似乎对把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放在皇上寝宫这件事的危险性没有半点意识。
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陈茜这,是转了性子么?
从食肉转成了食草......
心里,却是渐渐松快下来。若是陈茜真的威胁自己行那强硬之事,他们之间仅剩的情意,真不知......
韩子高摇了摇头,还是不要想这些了,眼下有一桩事摆在眼前,刻不容缓。
他,要见素子衣。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要求说出口,竟没有什么阻碍的就被带到了天牢。
而此时此刻,站在天牢前,踌躇着不敢进去的,反而成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