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漫天的风雪,肆虐的狂风似乎要撕扯他的身体,打碎他的灵魂。
雪漫过脚踝,漫过膝盖,漫过胸膛,漫过耳鼻......
呼吸困难,他为什么动不了,为什么拨不开身上的雪......好难受......
“韩子高,你醒来吧,皇兄没有死,皇兄没有死啊......”
一个声音似乎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那是谁的声音?
皇兄是谁?
死?
“韩子高,我们在崖底找了这么些天都没有找到他,他一定是被人救走了,你听到了吗?”
崖底?
是的,他记起来了。
陈茜死了。
陈顼说他坠入断头崖,陈昌说他坠入断头崖,他们都说他坠入断头崖......
眼前的场景突然变了变,漫天风雪骤然消失,换成了百里赤焰。
火舌从地下蔓延,舔着韩子高的裤角一点点向上......
好热......
他要死了吗?
好痛,火燎的痛意似乎要彻底吞噬他,碾压他。
韩子高听到自己喉间发出痛苦的低吼。
如果要死,请给我个痛快......
“韩子高!!!”那声音似乎带上了哭泣,“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啊!!陈茜没有死!!你的子华没有死!!!”
什么?陈茜没有死吗?
谁说的?
真的吗?
“韩子高。”又一个声音加了进来。
这个声音,哪怕他堕入地狱也不会忘记!
陈顼!是陈顼!!
我要杀了他!!陈顼!!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身体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束缚,韩子高拼力地想要挣脱那束缚。只要挣脱那束缚,他必手刃陈顼!
“韩子高,本王没有找到皇兄的遗体,许是,真的没有死......”
束缚似乎渐渐松了不少,新鲜的空气涌起肺里。韩子高觉得自己正在张大了口,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他要去找陈茜。
没有找到......他们说没有找到他......
是的了,子华怎么会死呢?他还欠自己一生一世,自己还欠他恩情,他们互相都亏欠了对方。那样的纠缠,陈茜怎么会说死就死呢......
对的了,陈茜没有死啊。
他就知道陈茜没有死,他没有死,陈茜没有死......
韩子高要去找陈茜,要去找他,要找到他......
我,要去找你......
............
“情况怎么样了?”女子的脸隐在烛火后,神色不清。
“禀王妃,病人的状况稳定了不少,烧也慢慢退了,只是身上的新伤旧伤,外伤内伤,要好起来,怕是要费很大的劲了。”
女子松了一口气,累极地向一边歪了歪。
身边的男子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累了,就靠在本王肩上歇会吧。”
“我如此任性......对不起......”她话音未落,一只手指便抵在了她唇边。
“不需要。”男子的声音低哑迷人,“无论何时,你都不需要对我说那几个字。”
“......谢谢。”
“不用谢,我的王妃。”男子微微低下头,额头抵在女子额上,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了薄唇和线条分明的下颌。
陈顼立在一侧,,垂着头,似乎不存在般。
女子却是扶着男子站了起来,一步步朝陈顼走来。
“现在,说说,你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还有,我那苦命的弟弟,为什么会惨死在牢门外!”
陈顼痴痴地看她,似乎没有听到她语气里的不耐和厌恨,他看着她,就像梦中做过无数次那般,隔空描摹着她的眉眼。
“妍妹......”
陈天嘉七年三月二十日到四月二十日。
陈文帝陈茜一病便是近一个月。
右卫将军韩子高进宫伴侍,一月不曾离宫。
朝野议论纷纷,却更多是惶恐日后境况。幸而有安城王陈顼监国,皇太后章太后稳后宫之势,人心稍平。
“所以,这是交易?”韩子高坐在塌边,眼神放在茶杯上,一眼都没有看四周各人。
“本王没有一剑杀了你,已经很仁慈了。”陈顼脸色并不好,坐在一边冷着脸,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像一边侧去。
“仁慈?安城王这话说的好,十几日来每日的鞭策韩某记在心中,这仁慈韩某领教的极为深刻。”仍旧是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面色无波。
“子高。”陈妍叹了一口气,“现在一切已成定局,既然安城王说了会辅佐陈伯宗上位,扶沈妙容为后,你便不要再耿耿于怀。现在这种情况,你若试图翻盘,对谁都不好。”
“兰陵王妃!”韩子高此刻抬了头,冰冷的眼朝陈妍射了过去,“韩某感谢王妃救命之恩,但你北齐的人,还是不要掺和我南陈的事!”
“韩将军!本王的王妃,还轮不到韩将军妄议!”高长恭冷哼一声,揽过陈妍肩头,“这南陈的泥滩子,我北齐还不想搅。”
陈顼迅速地看了眼陈妍肩头的那只手,又迅速挪开了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受伤。
“韩某很想知道,若是章太后知道,自己的儿子以前没死,是如今才见了阎王。不知安城王与章家之间的合作,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陈顼脸上肌肉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当时见到陈昌,他也很惊诧,可他却自称不会出现在章家面前,只想见一见韩子高。而同时他有了妍妹的消息,心里正慌乱成一团,也就没大在意,就应允了,可谁知......
“是他自己服毒自尽!与本王何干!”陈顼将手中折扇重重放在桌上,神色冷然。
“然而,他就死在安城王的眼皮底下......”韩子高把茶盏凑近,细细看着那上面的花纹。
“韩子高!本王现在就可以杀了你!”陈顼猛地站起来。
“陈顼!”陈妍也站了起来,皱眉看着陈顼,“你以前也是爱憎分明义气凛然的男儿,怎么如今是非不分,伦常不顾!先是欲谋皇位,此乃不忠!再是至自己的亲哥哥于死地!愧对祖宗!愧对陈家!此乃不孝!如今欺瞒世人于愚境!如还想妄杀对大陈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此乃不义!你当真要彻底变作一个不忠不义不孝之徒吗!”
大厅里一时寂静到了极点。
陈顼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妍。
她是真的不懂吗?自己是为了替她报仇啊!自己以为她因韩子高而死,可韩子高却受皇兄庇护信任,他只有这一个办法才能对付韩子高啊......
你明知我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女子静静看着他,她身侧的男子高大威猛,身份尊贵,轻轻扶着她的腰,温柔地侧头看着她。
自始至终,陈顼从来都没有入过陈妍的眼啊......
自始至终......
打破这份寂静的,却是韩子高。
“他没有死,韩某希望你们不要妄言。”韩子高似乎没有看到陈妍与陈顼间的暗潮涌动,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性命随时掌握在陈顼的手中,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殿中的三人,平静而坚定地说,“他没有死。”
陈妍鼻子一酸。
断头崖那般凶险,掉下去怎么可能不死?
用没有找到遗体的话来骗昏睡中的韩子高,不过是为了让他醒来。断头崖下多凶兽,找不到遗体的很大可能怕是大堂兄被那些野兽......吃掉了。
可她没有想到,韩子高醒来了,却坚定地认为陈茜没有死。
从昏睡变成魔怔,也不知是好是坏,是幸非幸......
“本王既然已经饶了你性命!你为何还如此不依不挠!”陈顼重新坐下,侧头瞪着韩子高。
为什么?
韩子高低低笑了起来:“安城王这问题......除去牢里十几日的折磨,只是悬崖一事,你便和韩某已经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陈顼深吸了一口气。
“本王便与你敞开天窗说亮话,皇兄因躲连发的三箭而掉下悬崖,但是,本王并没有下令放箭。本王从来都不想皇兄出事!!”
韩子高抬眸:“你是说,另有其人,想害他性命?”
陈妍也愣了一下:“你以前没有提过。”
陈顼焦躁地摇了摇头:“本王一直在查!一直......没有头绪!”
“是吗?”韩子高淡淡道,慢慢站起来朝陈顼走过去。
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陈妍有些紧张地看着二人。
“不知你......这是何意?”陈顼眯眼,把手按到了腰侧的剑柄上。
“若韩某没猜错的话......”韩子高紧盯着陈顼的眼睛,“那想害皇上之人,就算不是王爷,也是王爷的人!”
陈顼瞳孔迅速地收缩了几下。
“韩某再猜一猜,恐怕那人......”,韩子高的声音骤然提高,“是安成王妃柳敬言吧!”
陈顼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陈妍和高长恭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看陈顼的脸色,便知道韩子高猜对了。那柳敬言一介女子,竟也有如此野心......
“......”陈顼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要什么?别忘了,你的命还在我手上,这陈家的江山还在我手上!我的几个侄子嫂嫂,也在我手上!!”
“你!”陈妍跨前一步,正要争执,却被高长恭拦住。
“你别急。”高长恭说着,目光转向韩子高,“既然韩将军已经说出这话,想必已经有了打算。不妨直说,免得内子着急。”
“内子”一词刺痛了陈顼的心。他侧过头,看向视野不及陈妍的地方。
韩子高冷淡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神情。
他以前就是个清冷的人,如今,却是更缺了几分烟火人情味。
“这些日子想必安城王也弄清楚了吧,韩某的铁赤军,可不是谁都能统领的。”
陈顼倨傲地抬了抬头:“不能用,则杀之!”
韩子高嗤笑一声:“既然如此,为什么安城王还不动手?”
陈顼却是不再说话了,只瞪着韩子高,恨不得将他万箭顿穿。
“安城王不用那样看我。韩某很清楚,兰陵王妃的请求绝不是你放过韩某一条命的原因。”韩子高背身走了几步,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背部袒露在敌人面前,“吾若亡,铁赤军的处理将成为你最棘手的事。”
不能不管,却更不能杀!
韩子高极清楚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兵对韩子高这个名字的忠诚度。一柄利剑若失了主人,便随时可能,成为一柄失控的剑!
而赤铁军这柄剑,可不是说消灭就能消灭的。
“你......”陈顼咬牙,“想要什么!!”
“放心,韩某不会自不量力要求王爷处置王妃。韩某所求,一年!”韩子高转身,目光灼灼看着陈顼,“一年之内,韩某会安排好铁赤军的分编,一年之后,铁赤军,绝不会成为王爷的威胁!”
陈顼挑眉:“恐怕韩将军要的可不止这些。”
韩子高似笑非笑盯着陈顼:“一年之后,世上将再无韩子高这个人!也请王爷,不要扰到韩某的生活!”
陈顼了然:“若是你不安分呢?”
韩子高哈哈笑了两声,神色间隐隐现出一丝癫狂。
“你倒是高看了自己。”韩子高看也不看陈顼变了的脸色,声音突然轻柔起来,“我要去找他,哪有时间管不相干的人......”
陈顼咬着牙看了韩子高半响,却见眼前的人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心里的火气憋着憋着,竟是只折磨了自己。
“若你安分,本王......”陈茜咬着牙,“自会放过你。”
韩子高缓缓松了一口气,他毫不避讳地在几人面前展现出自己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突然咧嘴笑了。
“他从来言必行,行必果,你是他的弟弟,竟管着实比不上他,但我相信,你还没有卑鄙到不守承诺的地步。”
一口气憋在陈顼的喉咙,上不去下不来。
他的脸涨得通红,恨恨瞪了一眼韩子高,甩袖出去了。
高长恭侧头看着身边的女人:“放心了吗?回去吧。”
陈妍脸红了红,北齐最近也很动荡,她听到南陈消息总觉得不对劲心里慌得紧,不管不顾来了南陈,耽误了他这么些天,是该回去了。
陈妍点了点头,侧目看向韩子高。
韩子高此时却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
“我那时说,若是有缘,自会相见,郡主瞧,这不是实现了吗?”
一别十年,每个人都经历了很多。
但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相遇,便是偶然在人群中窥到对方,相视一笑。
陈妍了然的笑了下,轻轻说了两个字。
“保重......”
天嘉七年四月二十七日,陈文帝病重,当日在有觉殿去世,时年四十五岁,遗诏皇太子陈伯宗继承帝位。
当日,皇太子陈伯宗在太极前殿即皇帝位,大赦全国,改年号为天康。
五月初三日,陈伯宗尊皇太后章要儿为太皇太后,母亲皇后沈妙容为皇太后。
六月十九日,群臣为陈文帝上谥号为文皇帝,庙号世祖。
六月二十一日,葬于永宁陵。
七月二十日,右卫将军韩子高迁为散骑常侍,仍为右卫将军,移营驻兵于新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