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重回树屋,感觉就像是仿如隔世。
蓝祸低头对着怀里张着一对好奇眸子的可爱小脸笑了笑,推开门,不料,却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到了——依然浓妆抹艳的眉儿衣襟半敞,正哺乳着个看起来瘦小得有点像棵小豆苗的娃儿——那娃儿,脸皱皱的,带着初生的褶皱……
“你……”
惊讶得无法吐出完整的句子,蓝祸与同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眉儿对看着,只有怀里的小黄涟,正伸出开始长肉的小手对着那边边吃边打瞌睡的娃儿兴奋地牙牙学语着。
“眉儿,我回来了,你怎么站在门口?”
突然,有人从树下跃上来,熟悉的声音带着意外,就在那只大手想要搭上蓝祸的肩膀的那一刹,蓝祸转过头去。
那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定格。
是苏忆云。
见到她,他的表情僵硬,嘴巴张了又张,胸膛明显地震动了一下,就像是有什么冲撞着心房,让他激动,让他失控。而最后,他猛地张开双臂,想要将她搂入怀里,但更快的,她退后,旋身,与他的热情保留着鲜明的位置。
而似乎,她怀里的涟儿十分喜欢旋动的感觉,高兴得笑了出来,终于让只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的苏忆云注意到这个细小的存在。
“这是……”
“我的义女。”
从他那难掩的失落,不小心联想到上官非,联想到那个黄昏如画的房间里,上官非冷言冷语地说出自己有不愿意让她知道的部分时脸上那看似寂寞得要哭出来的表情,所以,她对苏忆云浅浅地笑了笑,试着温柔一些。可是,对于她的这个反应,却像是刺激到苏忆云什么似的。
“眉儿,我出去一下。”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苏忆云转身便走。
意外的反应,让蓝祸心里感到奇怪,而身后一直默然的眉儿终于开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眉儿对她的态度依然冷淡,但是,已经不像从前那般的尖锐了。
蓝祸转身,走近半倚在床上的眉儿,又看了看她怀中尚不足月的娃儿。或许,这是母性带来的转变吧?但,这个娃儿……
长得一点都不像苏忆云,也根本不像眉儿啊!
“不用看了,这是个孽种,但却是属于我的孩子。”
眉儿的坦白,反倒让蓝祸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事情就是那么的奇怪,明明与眉儿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却疏远得连陌生人都不如。血缘,又能代表些什么呢?是把本来不相干的人以家族名义绑在一起,看似不相干又息息相关吗?就像她们的脸孔,即使再怎么否认,即使用再多的粉去掩饰,还是摆脱不了轮廓的相似?
本来,她是打算把涟儿交付给苏忆云便离开的。
可眉儿如今又带着个初生的孩子,这样妥当吗?
但,不管怎么考虑,只有苏忆云是可以拜托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回来,总觉得苏忆云对她的态度很是奇怪。
好不容易等到苏忆云回来,她硬着头皮说出自己回来的意图时,心里的忐忑果然成真。反对的人居然不是眉儿,而是她以为不管自己提出什么要求都会答应她的苏忆云。
“我没空。”只是很冷淡的一句拒绝,然后他就别过了脸去。
倒是眉儿,爽快地提议:“我来替你照顾这娃儿吧。”
“谢了。”
已经没有时间让她去犹豫、怀疑眉儿突然而来的亲切了,放下手里的涟儿,她转身便走,只是,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步伐显得沉重。
“为什么不爽快地答应她?”
树屋内,看着苏忆云宝贝地把笑嘿嘿的涟儿抱在怀里,眉儿假装不在意地说道:“为什么不告诉她这几个月你都在同一个地方等她回来?你可以质问她的,不是吗?”
见苏忆云沉默,眉儿失笑,“云大哥,你就这么爱她吗?”
苏忆云依然沉默,但看着襁褓里的涟儿的目光,就像从前看着蓝祸时的那般炽烈。其实,他分明是透过涟儿去看蓝祸吧?
“我不知道的那两年,你真的爱上她了吗?真的是爱上她了吗?”
对于眉儿像是低喃般的话语,苏忆云只是笑,轻轻地说:“眉儿,你不懂。”
“是啊,我真的不懂,你怎么就那么轻易地忘记了玲珑姐姐爱上了这个冒牌货……”
看着他把手中的娃儿交到自己的手上,眉儿悄悄地收起了痴恋的目光,看着他转身,看着他又站在树屋门外望着那无尽的绿,任由着春风吹拂他那黑如绸的发。
他又想起蓝祸了吧?
一年前,他突然在她面前失踪,害她百般寻找,好不容易在三个月后找到了他,他却失神得一如木偶,天天守在那个破酒楼的前面等待蓝祸!这样的情况一直维持到她临盆,娃儿下地,那一声又一声的啼哭,才唤醒了他的执迷,停止了每天守在酒楼外枯等的执念。
可是,也从那时候开始,他总是站在树屋外眺望着远方,默默地想念。
为什么能够驻进他心底的,从来不是她?
脸被涟儿带着点婴儿肥的小手拍了拍,眉儿回过神来,看着涟儿的目光,瞬间变得冷了起来。
而把小黄涟托付给眉儿以后,蓝祸易容成当日的貌美帅气的花二,施展轻功,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百里以外的苏陌城。
历史久远的古城,到处都充斥着浓浓的书香气息。
斜阳落日,忍不住放慢脚步,低头看着地上拉长的影子,耳边是书肆里文人雅士们讨论诗句或美词的滔滔雄辩与偶尔的朗声笑语,再看夹道的小贩,一脸的薄汗依然唇上带笑地迎来送往,空气里馒头的香气,让人有种如入世外桃源的错觉。
从西门走入,不必绕道,行至百步,巍峨的楼宇便立于足前。
望天楼傲人的百年招牌,鬼划银勾的金字在夕照中熠熠生辉。
轻轻吐纳着萦绕心头多日的忐忑,蓝祸举步走进了望天楼。
而躲在暗处里一直监视的眼睛,抹过了一瞬的沉淀,在蓝祸警惕地回头的一刹,悄悄地闪进了暗巷。
她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人的脸,但是,却不会错认了那人手中的武器——一截奇特的长棍——说是奇特,那是因为棍子上有着明显的接口,分明是内有玄机,像极了那少林俗家弟子余光谱手上的那根!
“公子,是要住房吗?”
掌柜热切的招待,让蓝祸收回思索的目光,淡淡地应了句,便由得店小二把她带往房间去了。
让店小二离开后,蓝祸坐在床上,半低着头,沉淀着思绪。
难道那个竹筒就是余光谱丢到她房里的?
余光谱……
显然荷母庙主持师太的死与余光谱脱不了关系,会不会,逼她来到中原武林的那个人与余光谱也有着什么牵系?
那么,约她在苏陌城城南的密林中见面,所为何事?陷阱?阴谋?圈套?
如若真是如此,她能否应付?能否全身而退?
“祸儿。”
心弦轻颤,猛地站起来,她环顾四周,甚至推窗眺望。
虽已时值黄昏,但大街上依然人潮汹涌。
紧张地来回寻觅了数次,从摆摊的小贩,到路过的行人,还有驻足在书肆赏画的文人雅士……
终于,看到一位商人打扮的男子,冲着另一名女子招手,“火儿,过来,这边这边!”
“是是是!”
视线里,一名打扮朴素的女子迎着那名商人打扮的男子走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商人打扮的男子意识到蓝祸的视线,意外地愣了愣,然后向着蓝祸轻轻一笑,又把目光放回那名正向自己走近的女子身上。
是“火儿”不是“祸儿”!
心中狠狠一震,猛地意识到自己的神经质,意识到自己那瞬间加快的心跳,她连忙把窗户关紧。
掩目垂眸。
是怎么了,她是怎么了?
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隔绝一切的声音,也试图驱逐那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浮现脑海的身影,但是,她终究还是不小心地逾越了,背叛了理智,回想起他那番刺痛了她的话。
——“如果你还是一意孤行独自下山,那么,若你某天突发奇想地想回来看看我,那么,你看到的,绝对是一方写着‘玉面之墓’的青坟。”
上官非……
“武林盟主,又怎么会为了一名妖女舍弃自己的生命呢……”
喃喃地失声笑了出来,瘫倒在床,却因为忍不住泛起的冷意连忙拿被子缠上自己。蓝祸美眸莹亮,长长的睫毛失神地半翘着,明明知道不该,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念,想念那与自己根本不可能的挂名丈夫,那个在人前高高在上,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万人景仰的堂堂武林盟主……
手,终究还是忍不住紧紧地拽住了左肩上的某处,久久的。
只有眼神,在手摸上左肩时,渐渐变冷了。
然后,缓缓地合上。
“不要啊!姐姐!放开姐姐!”
少女的尖叫,还有周围纷扰而害怕的叫嚷,是在同一时间内响起的。
“爹!”
沉重的剑,还有耳边掠过的风,年轻的女声带着或慌乱或恐惧地响起:“爹,救我!”
“玲珑!”
玲珑?
叫的是谁?
混乱的视线里,那张美得意外熟悉却因为恐慌而扭曲的脸在眼前放大再放大着。
于是,沉重的剑终于还是用力地一刺向前。
“好痛!好痛好痛!”
那张美丽熟悉却又扭曲的脸,泪流不止地缓缓在眼前滑落,终于跌坐在地上。那名少女……不,那名少妇打扮的年轻女子,用力又骇然地捂住了腹部的重创,而染着血的手心,在眼前放大着……
“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就因为我抢了云大哥吗……”
那名少妇痛苦而扭曲的脸在面前放大着,然后,一口鲜血喷出来,不能再动弹了。
而在眼前沾满了血的,是……她自己的手吗?
她……
又是谁?
她到底是谁?
就在慌乱间,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带着震惊带着愤怒又带着说不清心疼的脸。
是个年过半旬的男人,依稀还可以从轮廓看到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可如今看过来的目光,是那样的憔悴,那样的无助!
然后,视线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浑浊的水汽。
那男人的脸开始变得模糊。
下一秒,她感到自己的手飞快又狠绝地穿过了什么。
而在她的手心里的是湿腻、恶心又温暖的什么,正一股一股地跳动着。
“玲珑!”
男人在痛叫,鲜血伴着叫声喷出来,黏糊了她的脸,她的视线,然后,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脸颊,徐徐滴落,让她终于可以清楚地看到了男人眼里的绝望。
好热。
她的左肩好热好热……
热得撕心裂肺,热得让她失去控制。
“你要走的路,可不是在玩家家酒,玲珑,我的儿啊,舍弃你的名字吧!从今往后,为真相而活。”
双肩突然被狠狠地捏住,眼前,那男人一字一句地说着,咬牙切齿的声音像是非要她把所有的话记在心底似的。
“爹,孩儿知道,孩儿从今以祸为名,以祸为记!”
这是她的声音吗?
说得那么的激昂,可为什么她的身体完全不配合,就像是灵魂与身体是没有关联似的呢?
而男人,嘴巴张合着,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终于在她的面前倒下。
很沉。
男人的身体很沉。
于是,她把插入男人身体里的手拔了出来。
注视着那恶心的红在手上是怎样的汇于一处,又滴落,她不能动弹地站在原地,而后视线上移,散涣又集中地凝望着红梁绿顶。
“……”
她似乎张开了口,她似乎在呼唤着谁,可是,她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
她是怎么了?
肩膀是怎么了?
热,好热好热……
谁,谁来救救她?
“祸儿,这一次,就换我任性地待在你身边一阵吧。”
灵光一闪,场景即变。
一地的枯草,身上被鲜血所染,脸上毫无血色明明苍白得似乎随时要咽气的年轻男子,那唇,那笑,浅而似无,却又巨大地震动着视线。
“祸儿,这一次,就换我任性地待在你身边一阵吧。”
是谁?
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心里霎时被暖意所盈满?
她想要伸出手去,想要把他轻轻地搂入怀里,可是,眼前又是一乱。
泛着磷光许许的湖面,站在月色之下,长发随风飞扬的男子,沉默地转过来。
脸上是半截白玉面具,眉间有着一道凶险的刀痕——似乎是新伤。
那戴着面具的男子,迎风而立,默然地看过来。身上的衣服多处是在打斗后留下的割口,纵使看起来十分的疲累,但那在月色下越发润亮的黑眸里,尽是如春水般动人的柔情。
是谁?
你又是谁?为什么不说话?
她上前,她向他伸出了双手,指尖轻轻地触摸面具的边沿,终于徐徐地,从他的脸上拉下那半截面具……
“啪”地,失神地张开了眼眸。
蓝祸猛地从床上翻坐起来,跳动的太阳穴,带来说不出口的疼痛。
她居然睡着了。
而且,还做了那么乱七八糟的梦。
是残留的记忆作祟?但是,后半段呢?
是上官非和……
那个戴着面具的,就是上官非口里有一战之约的……那个与她焦不离孟的面具仆人“玉面”?
从来没有任何关于玉面的记忆与印象,为什么突然又梦见了?
心底的疼痛与不安,又是为了什么?
“咚!咚!咚!”
楼下,寂静的大街传来了更夫打更的声音,终于打断了那涌上心头便压抑不止的胡思乱想。
已经是三更了。
深深地舒出一口气,蓝祸站起来,理顺一头乱发,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四月的深夜,虽是春季,风里却仍然带着说不清的深寒。
通往城南密林的路上,她的心情从忐忑渐渐地变得平静了下来。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
终于在密林的入口停下来,蓝祸暗暗叹了口气,仰头望着乌云半遮的冷月。
“上……玉面,你出来吧。”
四处无人,当她的声音落下,周围又变得静悄悄的。
静悄悄的,害她几乎怀疑自己的判断力。
终于,浅得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缓缓地转过头去,看着那被风吹起的黑色衫袍,在冷清的月色下竟翻飞出一层淡淡的银霞,而那戴着半截白玉面具的沉默的脸,还有没有一丝弯浮的唇线,再到面具底下那双平静得不见一丝恼意或欣喜的明眸……
他,冷漠如天人驾临。
久久地对视着,他的沉默他的冷淡,竟激荡了她心头的淡淡酸意。
如若不是左肩某处跳动的疼痛,她无法回过神来。
“我以为下次要在鬼医谷见面的,见到……”好不容易开口,她也不知道哪来的闲情逸致居然跟他开起了玩笑来,“见到你位于鬼医谷的一方青坟。”
回答她的,是他的错身而过。
心中愕然,还有不该有的惊乱——为那始终冷漠的脸,或许还有那始终没有正视她的目光——刚刚的对视,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这是他第二次无视她的存在。
第一次是为了她意欲抛下受伤的他,独自下山的决定。
那么,这一次,显然亦是相同的原因?!
“玉面!”
她追上前去,想要拉住他,但是却被他巧妙地避开。
那因为闪躲她而翻飞的阔袖,在半空中滑出美丽的弧度,也在她的心里印下了难以忘怀的刺痛。
那双冷淡的眸子,是对她彻底失望吗?
既然如此,又何必为她前来?
“我不是为你而来。”
心里狠狠一震,她诧异地抬起眼帘,对上他依然冷淡的目光。
而眼前,做工粗糙却眼熟的竹筒,被他把玩在指间,旋出绿色的快影,“同样的竹筒,我也收到了一个。”
所以,你就急着与我撇清关系了吗?
她的唇,动了动,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最开始,是为他那唐突的求亲带来的严重被耍感而动了肝火。
紧接着,是为他那看不分明的心思与偶尔出口的毫不知羞的甜言蜜语产生了被逗弄的烦躁。
相处里,慢慢地被他那暧昧不明的举动所牵引了情绪……
——“我不是为你而来。”
那冷淡的话语,真的是当头棒喝。
这是她一直都想要的结果,没有纠葛,不再牵扯——真正该属于他与她的结果,不是吗?
陌路人,这已经是比敌人更理想的结果了。
万人景仰的正派武林盟主与人人喊打的魅宫妖女,两人之间又能结出什么奇怪的果实呢?
“那么,走吧,我的同路人。”
唇上轻轻泛起了好看的弧度,压抑下的,是心底怪异的疼痛与意想不到的纠痛与挫败感,她越过他,率先往密林深处走去。而落在后面的上官非,那双沉默的黑眸缓缓地直视前方,当视野里出现了被风吹乱的素色飞纱时,飞快地掠过了什么,快得,像是不曾有过。
薄唇轻动。
但风声许许,掩盖了一切,让走在前头的人无缘听见。
而那双变得温柔而坚定的眼眸,走在前头的人也无缘看见——很快地,因为那抹从树后走出的暗影,换回了冷漠的色彩。
“你们终于来了。”
天上乌云稍退,冷月沓沓,那依稀的银辉照于地上,映出了那抹暗影笔挺的身影,还有带着深刻杀气的眼眸,瞳孔间飞闪的红,森冷森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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