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六,西域十六国会盟若羌,消息传到豫国,满朝震惊。
嘉熙帝震怒,恨不能当即下令驻兵墨城,但他行事不能超出当初太祖立下的城主权责范围,一国帝王在自己的国土上竟然也畏首畏尾。
摔烂了御书房里能摔的一切东西后,他终于下了决心,墨城的事绝不能再拖了。
数日后,安阳王因私自拟定身后将封地爵位传给庶子一事而获罪,嘉熙帝借此事颁布了一道新国法。
这道法令后来被称为“血亲令”,规定了藩王功臣受封的封地承袭,必须严格按照血亲亲疏而定,嫡出高于庶出,直系高于旁支。若无子女,养子高于养女,但该养子女必须入族谱,并由帝王亲自册封。
看似一道毫不相干的法令,矛头却直指墨城,按照这道法令来说,师雨根本连和继承沾边的资格都没有。
朝廷中暗潮汹涌,不知内情的只当一道法令看看,从太常少卿返朝后的表现那里推测出一二的自然精明,却多为明哲保身之辈。唯有一些老臣,深知来龙去脉,又担心社稷安稳,纷纷上折子进言。
他们担心的是墨城的目的,即墨彦当初能将太祖逼得束手无策,如今推这个养女出来,未必没有后招。若是此法令逼得墨城走上不归路,在如今这关头,只怕会将国家推向危难。
嘉熙帝将折子一道道收下,却没有半点回应。帝王之心翰如海,坚如石,一旦决定,谁也动摇不了。
寒风吹遍西北大地,似乎连再绚烂的哈兰花也无法掩盖墨城的萧瑟了。这样的天气,连往来商人都减少了许多,墨城大街上行人骤减,比之前安静了不少,却有了另一种宁和的美。
很快就有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这宁静,嘉熙帝派出的特使带着圣旨到了墨城。
城楼守将早已将消息送至城主府,师雨正对镜描妆,不疾不徐。反倒是她身边的夙鸢心情忐忑不安,一遍一遍地给她挑着适合这场合穿的衣服。
直到下人来报特使已在议事厅等候,师雨抹了抹发鬓,揽镜自照,终于满意,但她起身后却没有立即去见特使,反而吩咐备车去霍府。
两队侍卫迅速而有序地在霍府大门前列队,城主府的马车缓缓驶来。
霍擎命手下得力副将坐镇军营,人已赶去城主府议事厅。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分别带兵驻守在墨城其他边界镇口,所以城主忽然来到的消息便只能送去给阿瞻。
刚过午后,阿瞻小睡了片刻,此时正在喝药,得知师雨前来,竟然惊了一下,被呛得咳了半天。
师雨走进房中,面罩薄纱,步履轻缓,一点也没有凌驾于人之上的架势,下人们却一个个都垂着头不敢吱声,她轻轻挥了挥手,所有下人便立即退了出去。
阿瞻以前被她黑脸红脸地教训过那么多回,却只有这次最紧张,还没等她开口,手指已不自觉地揪着衣摆。
“怎么,你这模样是不希望我来么?”师雨眼角弯弯。
“当然不是……”
师雨在他身边坐下,揭下面纱:“阿瞻,那道折子是你下令要公诸于众的吧?”
阿瞻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是来怪我的,我也是想帮你,既然有即墨无白的把柄,为何不用?难道你要等着他将你拉下来……”
师雨竖手打断他:“我不是来怪你的,我是来接你的。”
“什么?”
“我说我来接你回城主府。”
阿瞻错愕地看着她,似乎还没回味过来。
师雨扶着他起身:“走吧。”
议事厅里气氛异常凝重,特使手执着圣旨已站了许久,脸色不怎么好。左面一侧是以霍擎为首的墨城官员,甲胄森森的武将占了大半,他脸色不好也是正常的。
右边只有寥寥几人,闫均面色肃然,与他并肩而立的即墨无白身着绯色小科圆领官服、草金钩革带、长靿靴。别人如临大敌,他这个当事者却神色如常,似在赏花般悠闲。
厅外一声唱名,姗姗来迟的师雨现了身。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她脸上罩着面纱,身上穿着繁复的礼服,玄底金绣,肃然庄重。墨城官员们看的清清楚楚,那正是与老城主礼服一模一样的一套女装。
“特使远道而来,辛苦了。”
佳人缓步,音色柔柔,特使也不好责怪,干咳一声,展开圣旨:“宣旨——”
众人下跪,墨城上下官员却明显慢了半拍。
特使微微皱眉,大事当前也没多言,当即朗声宣读了圣旨,开头便提到了嘉熙帝所颁布的新国法。
“国法如山,墨城既为豫国疆土,自当遵照国法立定城主。今察符合国法者唯太常少卿即墨无白,择其即日起继任墨城城主,统领全城,抵御外敌,匡扶社稷。钦此——”
“谢主隆恩。”即墨无白垂首,双手平举。
特使将圣旨放到他手中,抱了抱拳:“恭喜了,少卿大人。”
闫均也立即上前道喜。
墨城官员神色不定,有人忍不住弯了膝盖就要参拜城主,被人一把拎住衣领,抬头一看,葛贲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不禁吓得一颤。
特使走到师雨跟前,假兮兮地笑了笑:“代城主这段时间劳苦功高,以后有即墨少卿统领墨城,您也算功成身退了。”
师雨双眼晶亮,仿若月牙湖中波光粼粼的湖水,幽深地慑人:“特使宣布的未免早了些,按照血亲令而论的话,城主之位是轮不到太常少卿的。”
特使笑容僵住,转头看看即墨无白,他笔直地站着,视线落在师雨身上,看不出神色中的意味。
特使收回视线,冲师雨笑了笑:“代城主的心情在下理解,但事已至此,还是不必强求了。”
师雨眼神渐冷,声音却温和如旧:“只怕强求的是你们。”她拍了一下手,夙鸢扶着一个罩在斗篷里的瘦高男子走了进来。
所有人视线都落在那男子身上,他自己似乎也知道,垂在身侧的手指甚至带着轻微的颤抖。
师雨走到他跟前,忽然一把揭去他头顶帷帽,露出他的脸来。
四下一片哗然,眼神在他和即墨无白脸上游移不断。
即墨无白的神情瞬间有了变化,眼神直直地落在那人身上,满是不敢置信。
“容我为诸位介绍一下,”师雨环视一周,朗声道:“这位是即墨倓,小字阿瞻,老城主即墨彦嫡亲血脉,唯一的子嗣,按照血亲令,也是墨城法定的城主。”
厅中鸦雀无声,只剩下错愕。
特使呐呐道:“不可能,即墨彦没有儿子……”
师雨斜睨着他:“特使看看太常少卿,问问我墨城诸位官员,太常少卿长得是不是有几分像老城主?再看看即墨倓,问问他们,即墨倓是不是比太常少卿更像!”
即墨无白背在身后的手捏得死紧,他看着即墨倓,后者也正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神情带着莫大的敌意。
特使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在还有闫均反应敏捷,立即接话道:“代城主忽然推出一人来说这是老城主子嗣,只怕难以服众,不知可有凭证?”
师雨笑了一声:“老城主早知尔等会如此狡辩,早已留下了字据,加盖了城主印绶,可以请陛下派人验定笔迹。即墨倓自幼身体孱弱,老城主无暇照顾,特地将他寄养在霍老将军膝下,霍老将军便是人证。闫大人若还是不信,我还可以请来他的乳母、稳婆,甚至是当初城主夫人也在书信中提及过他的存在,可要过目?”
霍擎立即出列:“代城主句句属实,老夫可以作证。”
闫均脸色铁青:“此事还需禀报陛下定夺……”
“太常少卿就可以直接按照国法册封,轮到老城主的亲儿子就要陛下定夺了?”师雨冷笑连连:“难不成陛下的国法是因人而定的?”
“放肆!”特使总算找到机会发泄了。
即墨无白抬了一下手,四下皆静,他看着师雨:“敢问代城主,老城主有子嗣,隐而不报是不是欺君?你在有城主人选的情形下代任城主这么久,是不是欺君?”
葛贲闻言已手已忍不住按住佩剑,被霍擎一把握住手腕,阿瞻也气得直喘气。
师雨只是轻轻笑了一下:“老城主子嗣艰难,老来得子,呵护备至,未能及时告知朝廷便驾鹤西去,也是无奈。当年老城主在世时,时常远巡,城主夫人数次代任城主之职,墨城上下钧视作平常。我是即墨倓未婚妻,未婚夫身体不适,我代夫行职,有何不可?”
即墨无白脸上血色褪尽:“你是他的什么?”
阿瞻冷冷接话:“未婚妻!你没听见么?”
“拜见城主!”霍擎蓦地掀了衣摆跪在地上,率先打破僵局。
师雨从即墨无白身上收回视线,跟着拜倒,葛贲紧随其后,墨城官员终于也纷纷跪下。
大势所趋,特使和闫均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阿瞻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现身,第一次接受这么多人的跪拜,这一天突如其来,他心绪涌动,体力已有些透支,虽已经努力支撑,却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师雨注意到,立即起身,一手扶住他,他稍稍斜了斜,几乎半边身子都倚在她身上。
即墨无白转过身子,离开大厅,嘴角零星笑意一点一点消弭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