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灵堂里跪满了墨城官员,但几乎人人都带着茫然的表情。
只有两个礼官比较活跃,他们正在争论城主的丧事该按哪种规格来办。一个说至少得半个月才能显出威仪;另一个说七日即可,毕竟皇帝在这里,不能太过。
“依在下看,二位大人不用争了,不如即刻下葬。”乔定夜官袍整洁如新,腰悬镶玉宝剑,大步走入灵堂。
官员们愕然莫名,灵堂上佩剑,未免太不尊重死者了吧。
“乔大都护,这是墨城的事,轮不上您插手吧?”葛贲身披白孝,冷冷地嘲讽。
乔定夜看向他:“葛校尉此言差矣,乔某奉陛下口谕,以后墨城的事由在下全权代为督管。”
墨城只有城主,从未听说过需要人督管,这是想要一点一点接手墨城了。葛贲勃然大怒起身:“欺负我墨城无主不成!”
其余墨城官员也按捺不住纷纷站了起来。刺史心惊胆战。
“既然乔都护这么说了,那就即刻下葬吧。”厅外一声柔柔的女音,厅中立即安静。
师雨浑身素白,手中捧着鲜红的喜服步入堂内,一路走至棺边,将喜服放进去,贴着棺椁低语:“早些安息吧阿瞻,免得见了仇人的脸睡不安稳,等我给你报了仇再叫你。”她摸了摸阿瞻冰冷的脸,温柔地笑了笑,直起身来吩咐:“封棺吧。”
官员纷纷下跪:“代城主,不可啊……”
怎能让步,让城主草草出葬,即使是皇帝也不能这么做!
师雨又说了一遍:“封棺。”
厅中死寂。
粗长的棺钉一寸一寸敲入棺椁,墨城官员第一次感到莫大的屈辱。从墨城建城至今,向来自由自主,从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宁朔的安西都护府中一片平静,墨城的事情已经在全天下传遍,都护府中却没有一个人嚼舌根。
乔月龄闲得发慌,偏偏哥哥叫她镇守府邸,不要轻易外出,她只能在后院里练剑打发时间。
天气渐渐炎热,不多时她就出了一身的汗。婢女捧着湿帕子过来伺候,一面告诉她有个叫杜泉的人,自称是太常少卿贴身侍从,想要求见她。
乔月龄上次从长安回宁朔,其实不是个愉快的过程,因为皇帝要给她和即墨无白拉线的时候,即墨无白径自丢下句辞官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虽然如此,一听说杜泉来此,她还是立即点头让他来见。
杜泉随着下人穿过曲折的回廊,浅池繁花,衣摆沾染了不少灰尘,显然这一路赶得很匆忙。
乔月龄胡服如常,脸上还带着汗,坐在一块大石上,毫无大家闺秀的架子,不等他见礼便问道:“你怎么来见我了?”
杜泉施礼,神色很急:“乔姑娘,我家公子在墨城和师城主成亲了你知道吗?”
乔月龄霍然起身:“胡说!师雨明明是要跟城主即墨倓成亲。”
“谁说不是呢!”杜泉脸上都急出汗来了:“这事说来古怪,城主成亲当日被害了,我家公子为了稳住墨城形势,便假装与师城主成了婚。哪知师城主后脚就说他是凶手,如今我家公子在大牢里呢。我也不知道该找谁了,想着唯有乔姑娘您对我家公子最好,只能来求您相助。”
乔月龄原本就冷的脸色又冷了几分:“即墨无白当真只是因此才与师雨成婚?”
杜泉有些讪讪:“到底瞒不过乔姑娘,其实我家公子对师城主心仪久矣,只不过奈何彼此身份,不敢直说罢了。”
“原来如此……”
乔月龄像是受了重创,整个人都萎顿了下去,坐在大石上,背脊微微弯了弯,但随即又挺直。
她早该想到的,即墨无白和师雨之间的事情并非毫无迹象可循,是她太自欺欺人了。
“走!”她忽然站起身,对杜泉道:“我随你去墨城看看。”
上午出殡,下午乔定夜便正大光明带着东西在城主府下榻。如今城主府内外都是安西都护军,师雨的耳目已被全部切断,原本要追查山石道人的下落,眼下再无进展,甚至连治伤所需的医药都急缺。
夙鸢刚刚给师雨换完药,再无伤药可用,看着她一身孝服怏怏倚在榻上,心疼地直流泪:“代城主,您不该顺着乔都护的,他简直得寸进尺,这样下去您会撑不住的。何况今日草草安葬了倓公子,连城中百姓都说您心狠了。”
师雨忍着伤口的疼痛,笑了笑:“叫百姓和官员都记着今日,越愤恨越好。”
乔定夜占据了曾经即墨无白居住的南居正院,刚坐热凳子就有人领着个老者来见他。他一见来人一身灰灰的道袍,立即站起身来,遣退所有下人。
“无量天尊,乔大都护得偿所愿了。”山石道人见了个礼。
乔定夜温文尔雅地笑了笑:“这多亏了道长相助。”
山石道人摇头:“乔都护也是为家国大义着想,贫道敬慕大都护正人君子,做这些也是应该的。只是可惜了即墨城主,也不知因何丧了命,贫道心中有愧,特来为他超度……”
他的话戛然而止,乔定夜不知何时已经在他身后,长剑送入了他身体。
“道长这番好意,不如亲自去跟即墨倓说。”
山石道人错愕地扭头,只看到他一半的脸,笑容依旧儒雅。
老道士颓然伏地,道袍被鲜血浸透,没想到自认半生看人颇准,临了却没看透这以风流文雅闻名天下的安西大都护。
接连几日大雨,墨城的夏日甚至有了些阴寒之意。百姓们众说纷纭,认为这是天降异象,愈发为年轻的城主鸣不平。
阿瞻的牌位前依然有丰盛的供奉,师雨却没有去看过一次,此时还有闲心倚在池边喂鱼。
夙鸢看着她一日一日愈发消瘦的脸色,担忧无比,伤药已经没了,汤药今日也断了,这么下去要如何是好?
“师城主好兴致啊。”乔定夜从远处走来,人还在水池对面就笑着说了一句。
师雨朝夙鸢使个眼色,后者忿忿地退远了。
“乔都护也有兴致来喂鱼?”师雨依旧倚着没动,乌发微垂,白衣曳地,只掀了掀眼皮子,却有一番西子风情。
乔定夜走进亭中的脚步不禁轻了几分:“乔某哪有兴致喂鱼,只有兴致关心师城主,师城主千万不要再沉浸悲伤中才好。”
师雨笑了一声:“若非阿瞻想夺权,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我不悲伤他的死,我只悲伤如今自己的处境。”
乔定夜眼睛弯了起来:“哦?师城主处境如何?”
“孤苦无援,看人脸色,还不值得悲伤么?”
乔定夜哈哈大笑:“看人脸色莫非指的是在下?”
师雨蓦地起身,横眉冷对:“怎么不是你?你都快将我软禁了,我孤苦无依,如同被斩断了双手,如今还……”行动间大概是扯到了伤口,她轻哼一声,一手扶着后腰,软软歪倒,乔定夜连忙上前接住她,霎时温香软玉满怀。
师雨脸色微红,愤怒地推他:“别碰我!若不是你,我也不至于拖延伤势。”
乔定夜却不撤手,反而揽得更紧,“乔某岂能眼睁睁见着师城主摔倒呢?”他贴近她耳边:“不知师城主要如何才肯息怒呢?”
师雨眼波一转,眼中微微带了笑,手指爬上他胳膊:“我不在乎墨城来谁走谁,但我一定要分一杯羹,乔大都护可愿与我共享墨城?”
乔定夜嗅着她鬓间甜香,简直要溺死在这温柔乡里:“求之不得。”
“咣”的一声,二人立时分开,却见亭外站着风尘仆仆的乔月龄,手中只剩剑鞘,长剑钉在亭柱上晃动不止。
师雨吓白了脸,立即躲去乔定夜身后。
“我还以为大哥去哪儿了?原来是赶着来接手人家的新娘子了。”乔月龄冷笑着看着师雨:“不知这位新娘到底算是即墨城主的,还是太常少卿的呢?或者是要做我的新嫂嫂么?”
乔定夜皱眉道:“谁叫你来的?”
乔月龄大步走过去,一把抽出长剑:“我来看看曾经的好友,那个鼓励我宽慰我的师城主。曾经我有意撮合你与我大哥,你无意,后来得知有个即墨城主,以为你是心系于他,还暗自惭愧许久。不想如今城主尸骨未寒,你便投入我大哥怀抱了,原来你最爱的是权势。”
“闭嘴!”乔定夜厉声喝止,对他而言还就怕师雨不爱权势,越爱权势才越好掌控。他转头好言安慰师雨:“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稍后便派大夫去给你治伤,好好歇着。”言辞间显然已经当她自己人了。
师雨小心看了一眼乔月龄,朝门口走,经过她身边时,听到她冷冷地一句:“真替即墨无白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