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网中的鱼儿
蓝一尘很用心的凝视杨铮。
二十年了。人生有几个二十年?
但岁月的痕迹并没有留在杨铮脸上,有的也只是将他眉宇间的那股狂傲磨掉了些。
在他的眼尾涂上一抹淡淡忧郁。
杨铮也凝视着蓝一尘。他发觉眼前这位人称‘神眼神剑’的蓝大先生,已没有往日的雄
风了。
他现在就彷佛是一头掉了牙的狮子蜷伏在小山丘上,望着瓜下的野兔任意嬉戏,想发威
也无力了。
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
日已正中,但天色却是一片苍茫,天地间彷佛只剩下一片灰蒙蒙。
远山、流水、绿叶、红花,都变得一片灰蒙,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两个人石像般面对面凝望,过了很久,蓝一尘才开口:‘当年一个小小的捕快,现在已
是高高在上的南郡王。’
‘我还是杨铮。’
‘我却已不是蓝一尘了。’
‘你是。’杨铮说:‘你只不过是被岁月掩蔽住你的光芒而已,如有必要,你一定可以
突破障蔽。’
‘真的?’蓝一尘的眼里已有了光芒。
‘我几时说过假话?’
‘现在,现在你就在说假话。’蓝一尘说:‘你现在就在虚伪。’
杨铮静静的望着蓝一尘。
‘明明急着想知道她的下落,她的近况,你为什么不问?’蓝一尘说。
杨铮知道他说的‘她’是谁。‘我了解她。’
‘了解她?’蓝一尘冷笑一声。‘二十年所受的痛苦,就换到一句了解?’
杨铮无话,这二十年来他又何尝不是活在痛苦里。他所得到的代价又是什么?
——伤人的话,为什么总是令人心悚?令人心酸?
杨铮慢慢的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一口,慢慢的放下杯子,然后才慢慢的说:‘你说
过会在此地等我,可是我回来时,不但见不到你,连吕素文也不见了。’杨铮注
视着他。‘我问过你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怀疑过你吗?’
‘没有。’
‘那是因为我相信你。’杨铮说:‘就像我了解吕素文一样。’
蓝一尘也无语了,因为杨铮说的是事实,是真话。
‘你不在此地等我,她不见了,任何一点都足够令我暴跳如雷,可是我没有。’杨铮心
虽痛,脸上却仍无表情。‘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多么温馨的两个字,多么可爱的两个字,也多么可怕的两个字。
朋友就像一杯醇酒一样,能令人醉,能令人迷糊,也会令人错。
但这世上很少有真能和你共生死的朋友。
——连这样的夫妻都很少,何况朋友呢?
自亘古至今,的确很少有真能和你共生死的朋友。
但这样的朋友并不是绝对没有。
有一点不可否认的,能令你‘伤心’、‘痛苦’、‘后悔’的,通常都是‘朋友’。
蓝一尘笑了,在杨铮说出‘你是我的朋友’时,他就开始笑了,笑望着杨铮。
‘你在怪我没有尽到做朋友的责任,怪我为什么没有全力保护吕素文?’蓝一尘说:‘
你更怪她为什么“轻易”的离去。’
‘天地会变,花会谢,树会枯,又何况人呢?’
‘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离去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大概知道一点点。’
‘大概是多少?’
‘我离开后,虽然青龙会的人找上门,你们打不过,但是为什么不跑?’杨铮说:‘难
道你们忽然间忘记腿是用来跑的?’
‘唉!’蓝一尘长长的叹了口气。‘如果你知道当天来的人是谁,你就会庆幸今天我们
还活着。’
‘哦?’
‘别的不说,光是其中的一个人,已经够我们瞧了。’
‘谁?’
‘胜三。’
听见这个名字,杨铮突然露出一种很异常的表情。
胜三也许并不姓胜,排行也不是第三,别人叫他胜三,只不过因为经过他‘处理’的人
,通常都只有‘三’样东西能够‘剩’下来。
哪三样东西呢?
经过他‘处理’的人,通常的情况是——性命已经丧失,头发已经拔光,眼睛已被挖出
,鼻子舌头耳朵都已被割下,牙齿指甲都已被拔掉,皮肤已被剥,四肢已被剁,甚至连骨头
都已被打碎。
那么这个人剩下的还能有三样吗?
是哪三样?
那是不固定的,胜三要他剩下哪三样,他剩下的就是那三样。
他‘处理’过一个人之后,通常都会为那个人保留三样东西。
‘我的心一向很软。’胜三常常对人说:‘而且我不喜欢赶尽杀绝。’
他还常说:‘不管我做什么事,我都会替别人留一点余地,有时候我留下的甚至还不
止三样。’
有一次他为一个人留下的是一根头发、一颗牙齿、一枚指甲,和鼻子上的一个洞。
‘胜三?’杨铮异常的惊讶。‘想不到青龙会居然能够请到他?’
‘不是请,他本就是青龙会的人。’蓝一尘说:‘而且是青龙会七月堂的堂主。’
‘看来青龙会里真是藏龙卧虎。’杨铮感慨的说。
‘我本来是条龙,可是在青龙会里我只不过勉强算是一只老鼠。’
这个声音来自门外。
而且这个声音很尖锐,就好像老鼠被踩了尾巴时的叫声。
杨铮一回头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口。
这个人看起来是个很和气的人,圆圆的脸,笑起来眼睛好像是一条线。
他现在就在笑,他的眼睛已经瞇成一条线,这条线正对着蓝一尘。
听见声音,蓝一尘的脸色已经变了,看到人,他整个人就彷佛成了冰块似的,不但白而
且全身发冷。
看见这个人杨铮也笑了,他的眼睛彷佛也成了一条线。
‘为什么别人说你是个“处理”专家?’杨铮问。
‘因为我的确是。’
‘你处理的是什么?’
‘人。’
‘人也要处理?’
‘当然要。’门口的人说:‘这个世界上最需要处理的就是人。’
‘这倒是真话。’杨铮居然同意他的说法。‘垃圾需要处理,粪便也需要处理,否则这
个世界就臭得不象样子了,可是最需要处理的,还是人,有些人你不处理他,我可以保证
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更臭。你说是吗?胜三先生。’
‘是的。’胜三回答:‘你说的是哪些人?’
‘我说的是那些犯了法却不肯承认的人,自己心怀鬼胎却拚命要揭发别人隐私的人,和
那些明明应该受到惩罚,却总是能逍遥法外的人。’杨铮直盯着胜三。
‘这些人的确是该处理。’胜三脸色居然没变。‘可是有一种人更需要处理。’
‘哪种人?’
‘死人。’胜三说:‘如果不处理死人,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立足之地吗?’
气温就在胜三出现时下降了好几度。
寒意遍布小木屋每个角落。
‘这一次你光临此地,是要处理谁?’杨铮问。
‘原则上是一个人。’胜三说:‘不过多一两个也无妨。’
‘一个也是处理,二个也是处理,十个也是处理。’杨铮说:‘既然要处理了,人多少
都没关系。’
‘对极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你一个人如何处理我们两个人?’
胜三只笑不答。
本来很结实的小木屋,就在胜三一笑之间,忽然不见了。
就算有良好工具,要拆这间小木屋至少也要半天时间,可是现在木屋却一剎那间就被
拆掉了。
被八九个已经发福的中年人,用手拆掉。
一行八九个人,踩着碎木头从四面‘走’进了小木屋,每个人都已经有四五十岁了。
可是每个人的动作都很灵活矫健,走起路来的样子,就好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市井少年,
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的精力都彷佛随时可以爆炸。
一行八九个十七八岁的强壮少年都用这种步伐和姿态走路,已经让人觉得震惊了,何况
他们都已是中年人。
何况他们刚才把一间小木屋变成一堆碎木头的手法,又是那么快,那么准,那么确实,
那么有效。
每一拗、每一撞、每一掌、每一击、每一个动作的落点都在最准确的地方,绝对可以
造成最大的破坏力。
如果他们对付的不是一间木屋,而是一个人,如果他们还是用这种方法去对付这个人,
那么他们所造成的杀害力和损害力,恐怕就只有用‘毁灭’两个字才能形容了。
现在胜三正愉快的看着他的伙计们。
杨铮也在看着这八九个中年人,他看得很仔细,每个人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仔细的看,
就彷佛色狼在看一个脱光的处女一样。
从胜三出现到小木屋被拆,蓝一尘始终安安静静的坐在他原来的地方,看着这些人带着
一种异常沉静的态度,用一种异常沉静的步伐,慢慢的走进来。
不管这些人做了些什么,蓝一尘都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已经开始沁出了冷汗,每
一根肌肉都已经开始收缩,甚至连膀胱都已缩紧。
可是从表面上看来,他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对于伙计们的做法和态度,胜三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做这一类的事,但是他不喜欢有意外的情况,他的伙计们已经不多了,他希望他
们都能活到八十岁。
现在的情况看起来虽然都已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他仍然不愿出一点差错。
——干他这一行的,出一点差错就是死。
所以他一定要先问清楚,他当然是问杨铮。
‘你的朋友是不是蓝一尘?’
‘是的。’
‘你就是杨铮?’
‘是的。’
‘也就是杨恨的儿子,杨铮?’
‘好像是的。’
‘你会不会错?’
‘绝不会。’
‘这么样看来,我好像并没有走错地方,也没有找错人。’胜三轻轻的吐出了长长的一
口气。
‘你没有。’杨铮也叹了口气。‘你没有走错地方,也没有找错人,可是有一点你却错
了。’
‘哪一点?’
‘你错在不该把小木屋拆掉。’
就在杨铮这句话一完,胜三还没来得及体会时,他已开始行动了。
杨铮的攻击,不是对胜三,也不是对八九个中年人,而是一拳打向蓝一尘。
他怎么会出手打蓝一尘呢?
杨铮的反常举动,使得胜三和他的伙计们都楞住,都楞着看杨铮一拳打向蓝一尘的肚
子,很用力的一拳。
蓝一尘没有楞住,他已惊吓住了。他也搞不懂杨铮为什么要打他?
他也只有眼睁睁的看着杨铮的拳头打向他的肚子——很用力的一拳。
杨铮的拳落下时,就好像屠夫的刀。
蓝一尘现在的样子就好像菜板上的肉。
这一拳大概是杨铮这一生中最用力的一拳。
他不能不用力。力量如果少了一分,就达不到他要的效果。
他要的效果是什么?
就在杨铮用力的一拳将击中蓝一尘肚子时,忽然化拳为掌,化击为托。
他用力的将蓝一尘托起,托出重围,托向默林。
蓝一尘的人就像是石头般的被杨铮托向默林深处。
等胜三发觉不对时,蓝一尘已消失在默林里。
然后杨铮就笑嘻嘻的望着胜三:‘你现在应该知道错在哪里了?’
胜三脸上的表情就彷佛嘴里被人同时塞入三个山东大鸡蛋似的。
八九个中年人依旧静静的站着,胜三没有下命令,他们是不会动的。
杨铮轻松的坐下,轻松的拿起酒杯,一喝就是一杯。
‘你出现时,我还在担忧如何将蓝一尘送出这个地方,没
想到你的伙伴倒帮了我的忙。’杨铮说:‘这个教训告诉你,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
天色如雾,寒风如针。
冷风从北方吹了过来,带来了北方的酷寒,也彷佛带来了北方的哀怨。
又彷佛带来了默林深处中的一声惨叫。
在某种时间,听到某种声音,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
如果当你在夜深人静时,走在一条窄巷中,这时如果传来听似‘呻吟’的声音,你的反
应是什么?
有的是惊讶,有的是楞住,有的是好奇,有的是不理,有的甚至会兴奋,有的可能还会
哭。
可是不管任何表情和反应,都不会像杨铮现在这样。
他本来很亮的眼睛忽然间黯了下来,他的浓眉已扩散,他俊挺的鼻子也已皱起来。
他的嘴唇已因用力而沁出了血,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条一条突出。
他的脸色已变得很接近‘死’的颜色。
——死的颜色是种什么样的颜色?
——死的颜色岂非是种无法形容的颜色?
当北风中传来一声惨叫声,杨铮的表情就变了。
胜三也变了。他变得更开心,更得意。
这来自默林深处中的惨叫声,杨铮不但熟悉,而且知道是发自谁的口中。
他本以为刚才用力的一托,已经将蓝一尘托到安全的地方。
至少他认为默林里是个安全地方。
现在呢?
当北风传来惨叫声,杨铮就知道错了。
这是他一生中错的第二次。
两次都是同一个地方。第一次是将吕素文‘安全’的放在这里。
第二次他又以为默林里是‘安全’的地方,所以才会将蓝一尘送到默林里。
现在他已发誓,从今以后决不再犯错。
第一次错,已经让他痛苦了二十年。
第二次错呢?
难道又要他痛苦二十年吗?
不!
杨铮已不容许再这样了,他已没有多余的二十年了。
所以惨叫声一传来时,他的人已似急箭般的冲向默林深处中。
就在他的身形刚飞起时,胜三和他的伙计也已飞起。
胜三和他的伙计们在空中交错成一张网。
一张无法突破的网。
一张充满危机的网。
然后这张网就像网鱼般的罩住杨铮。
鱼儿被网住时,是无法逃脱的。
杨铮呢?
现在网已收紧,杨铮已在网中。
已入网中的鱼儿能逃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