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刀七色
寒风吹,花朵动。
花动,花会落。
花落,花就会生。
风吹花动,花动花落,管它一天落花几许,也都是寻常的事。
花落凋谢,人亡情死,天地无情。
天地本来就无情。
天若有情,天早已荒。
地若有情,地早已老。
因景小蝶慢慢的站了起来,用一双如春葱般的手,折下一枝花朵。
梅花。
枝已断,花未落。
花落花开,管它一天花开几许,折断几朵?
小蝶像只愉快的蝴蝶,在娇艳的花海中穿梭着。
近两三天,她的心情实在愉快极了,青龙会近二十年最头痛的事,终于让她完成了。
这是大功一件,她的心情怎能不愉快呢?
藏花也愉快极了,因为她一进‘雪庐’就看见她要找的人——因景小蝶。
她笑嘻嘻的站在‘雪庐’门口,视线一直盯着小蝶,她的神情却是惊讶极了。
因景小蝶的美,实在超乎她的意料。
小蝶的美,美的像……像……对,像樱花。像樱花一样娇细、柔美、纯艳。
她今天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和服,腰上系着一根鲜明的红色带子,更加衬出她腿的匀美。
她的发丝不长也不短,左边用发夹夹起,右边却任凭它荡漾着,就彷佛杨柳在风中摇曳
她的发丝就跟她的笑容一样令人心旷神怡,最主要的一点,是她令人觉得很舒服。
藏花一直盯着小蝶,这个人会是那夜在小木屋外梅花林中突袭她的人?
同是来自东瀛。
樱花也是来自东瀛。
‘忍术’更是来自东瀛。
因景小蝶摘下一朵很茂盛的梅花,高兴的站直,然后她就看见门旁的藏花。
小蝶惊讶,却不露痕迹的望着藏花。她缓缓转身,视线仍停在藏花的脸上。
‘你是谁?’因景小蝶问。
‘藏花。’她说:‘躲藏的藏,花朵的花。’
‘你来干什么?’
‘看你。’
‘看我?’小蝶故作诧异:‘我有什么好看?’
‘有。’藏花笑着说:‘你长得真美。’
‘就为了我美,所以你才来看我?’
‘我实在想这么说。’藏花说:‘可是我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我想看你是不是那天在大林村梅花林中击杀我的人?’
因景小蝶嫣然一笑:‘是不是我?’
‘是你才怪,那人讲话的声音,低得跟猪鸣一样。’藏花说:‘可是他的身材、动作,
实在像极了你。’
‘真的?’
‘是的。’
‘打从你的心底,就认定我是那位忍者?’
——‘忍者’,她怎么一开口,就说忍者?
藏花当然听得出她话中的漏洞,但她仍只是笑着。只能笑,不能现在就点破。
‘花朵如果不每天浇水、照顾,’藏花问:‘是不是一样开得很美?’
‘不会。’
‘如果我每天浇水?’
‘那就得看你是否有诚意。’
‘诚意?’藏花又问:‘浇水、照顾它,也要有诚意?’
‘是的。’因景小蝶说:‘不管做任何事,出发点只有一样,就是诚。’
她凝视藏花,接着说:‘做事一定要诚,才对得起自己。’
‘这句话,我相信。’藏花也凝视着小蝶。‘我做事一向都很有诚意。今天我就很“诚
”的来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有。’藏花说:‘你的人、你的身材、你的脸、你的一举一动,你的穿著、你的发型
。你的胭脂、你的眼睛。’
藏花又笑了:‘最主要的,是要看你的诚。’
‘我的诚?’小蝶诧异的问:‘我的什么诚?’
‘看你有几分诚意做走狗。’藏花一字一字慢慢的说着。
‘走狗?’小蝶彷佛更诧异了。
‘情愿听人使唤,甘屈下人,这不是走狗是什么?’
因景小蝶不语,却笑了,笑得好开心,连她身旁的花朵都彷佛也在笑。
藏花不笑。她只是静静的看着小蝶。
小蝶笑得很自然,却停止的很突然。
她那如春日娇阳般的眼睛,突然露出一股如刀锋般的光芒。
‘杨铮不愧为杨铮。’小蝶的声音也如刀锋。‘看来我一进王府,他就已知道我的身份
了。’
藏花不答。
‘既然他这么早就发现我的秘密,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揭穿呢?’
藏花还是不答。
‘是不是失掉离别钩后,他才发觉事态严重?’小蝶说:‘是不是他要你来逼问我?’
藏花依旧不答。
‘是不是要你问我离别钩到底被谁抢去了?青龙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龙头又是谁?
’小蝶说:‘只可惜这些问题,你都不会得到答案的。’
虽然没有下雪,天空却是灰色的,大地也是灰色的,整个‘雪庐’看来就彷佛是一幅淡
淡的水墨画,所有的颜色都已溶入那一片灰蒙。
藏花彷佛也已溶入那一片灰蒙,又彷佛从灰蒙中凝结出来的,她淡淡的望着小蝶,淡淡
的说:‘你错了。’
‘我错了?’小蝶问:‘错在哪里?’
‘杨铮或许很早就知道你的秘密,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揭穿你。’藏花说:‘他认为
人类自远古以来,最无奈最悲哀的职业,就是奸细。’
她说:‘奸细不但没有“自我”,有时还要牺牲自己,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得牺牲。’
因景小蝶只是静静的凝视她,眼神依旧冷如刀锋。
‘所以他一直都在给你机会。’藏花说:‘一个让你改过自新,回心转意的机会。’
残秋的寒风,在‘雪庐’里徘徊着,在两人之间流动着。
花在动,衣服在飘,小蝶的发丝也在飞扬。
发丝迎风荡漾,就彷佛岸边的杨柳,又彷佛是千百只手在挥动。
‘人的一生只有三次“好机会”,如果不能好好把握,而一再的放弃,最后连“普通机
会”都没有了。’藏花也凝视着她。‘今天我也给你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
‘只要你能击倒我,就可以离去。’
‘要走要留,又有谁能拦得住我?’
‘你以为离开这里,是那么容易的事?’藏花淡淡的说:‘你以为杨铮和戴天都是死人?
这倒是实话,要想离开这里,并不是轻松的事。小蝶举目四望,看看周围是不是有对她
‘有利’的地方,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围墙。
藏花知道她的心意,又淡淡的说:‘我保证围墙外,至少有五十支弓箭,三十把单刀,
二十枝长枪在等着你的光临大驾。’
小蝶眉头微皱,将视线移向她,想从藏花的脸上看出这句话有几分真实性。
‘你想安然的离开这里,只有一个办法。’藏花说:‘打败我。’
‘如果我落败了?’小蝶问。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藏花笑笑。‘败要败得有风度。’
‘意思是说,我败了就得答复所有的问题?’
‘是的。’
‘如果我不想说?’
‘那我也没有办法了。’藏花淡淡的吟道:‘戴天至少有七十种让人恨不得赶快说话的
方法,不知你能看见几种?’
小蝶的脸色变了一下,戴天的手段,她知道的很清楚。
有一次邻县的一批官银被劫了,经过二个月的追查,终于抓到了劫银的江洋大盗,
可是官银的下落,那个大盗始终不说,任凭你用各种方法拷问,他连一个字都不吭,最后邻
县只好来请求戴天。
戴天只用了一种方法而己,那个江洋大盗就连老婆偷人的事都讲了出来。
灰蒙蒙的大地,忽然间暗了下来。
灰色的天空已不知何时乌云密布。看样子马上就会有一场雷雨。
望见天空的乌云,小蝶心中暗暗一喜。她学的本就是在各种恶劣的环境下,求生逃脱的
武功,天气越坏,对她越有利。
藏花抬头望了望天空,摇头叹了口气。
‘看来老天都在给你机会。’藏花说:‘今天你如果不再好好“利用”机会,实在对不
起老天。’
小蝶无语,她轻抚着手中的花朵,脸上却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谁也看不出那是悲伤?是感慨?还是兴奋?
可是如果你看到她的眼睛,你就会看出她只不过是在怀念。
怀念以往那一段充满了欢乐兴奋,也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岁月。
她左手握花,右手缓缓摸着花瓣。就在这一瞬间,她整个人忽然变了。
以前的因景小蝶,看来只不过是一位纯洁美丽的少女,丝毫不带一点江湖味道,可是现
在的她看起来,就彷佛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剑客。
这种变化,就像是一柄被装在破旧皮鞘中的利剑,忽然被拔了出来,闪出了一道光芒。
她的人,好像也发出了光芒。这种光芒,使得她忽然变得有了生气,有了杀气,还有了
锐气。
——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手里握着花,抚摸着花瓣,就有了这一种‘吓死人’的变化?
——是不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能够令人‘吓死人’的人?
百花在飘荡,风在花丛中流动。
小蝶凝视着手里的花束,突然将花朵当剑般的轻飘飘刺了出去。
花朵是很脆弱的,怎么可以当作剑般的刺?
可是小蝶这一刺,这束花也彷佛变了,变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有了杀气。
她已将自己生命的力量,注入了这束花里。
这一刺本来轻飘飘的,毫无变化。可是变化忽然间就来了,来得就像是流水那么自然。
这束花在她手里,就像鲁班手里的斧,王羲之手中的笔,三少爷掌中的剑,不但有了生
命,也有了灵气,更有了杀气。
她轻描淡写,挥花如剑,一瞬间就已挥出了七刺。
刺刺都迎上藏花的双眸,刺刺都是要命的。
花束一刺,就化做一道光华。灿烂、辉煌、美丽。
光华在闪动、变幻,高高在上,轻云飘忽。
藏花只觉得这道光华彷佛就在自己眉宇间,又彷佛在虚无飘渺间。它的变化,几乎已超
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几乎已令人无法相信。
小蝶手中握的已不是花束,彷佛是杀人的利器。她忽然将手中的花束,用力一震,花朵
脱枝而出,花瓣离朵而射,这一招的变化,实在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
精华。
致命的一招。
这一招不但诡异、毒辣、准确,而且是在藏花最想不到的方向出手。
这一招不但是剑法中的精华,也已将兵法中的精义完全发挥。
这本是必杀中的一招,可是这一招——
可是这一招没有中。
除了藏花外,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避开这一招,因为世上也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因景
小蝶。
她能避开这一招,并不是她算准了这一招出手的时间和部位,而是因为她算准了因景小
蝶这个人。
——她算准了来自东瀛的人,绝不会光明正大的出手。
她算准了小蝶的招式中,一定还有真正致命的一招。
所以当那一道光华在她眼前闪起时,她就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不用眼睛去看,所有的炫耀、光灿还能迷惑你吗?
藏花闭起眼睛后,就用心去听,然后她就听见一些轻微的‘咻’声。
这时花朵已离枝,花瓣已离朵。千百片的花瓣如暗器般的射向藏花的腹部。
如果藏花没有闭起眼睛,如果她已被那绚烂的光华迷惑,她又怎能想到在那迷人光幕的
后面还有致命的一招?而且这一招又是攻向她的腹部。
千百片花瓣被藏花双手一划,就如石沉大海般的不见了,通通没有了。
因景小蝶虽惊,但反应仍然很快,她收手按腰,回身一旋,整个人如陀螺般的旋转起来
等陀螺停住时,小蝶的手中已多出一把一尺八的东瀛武士刀。
她将武士刀一舞,招式忽然一变,变得刚猛、有力、无情。
刚才她手握花束时的诡异杀气,就像是满天乌云密布,现在这一刀划出,忽然间就已
将满天乌云都拨开了,现出了阳光。
并不是那种温暖熙和的阳光,而是流金砾石的烈日,其红如血的夕阳。
刚才因景小蝶施展出那种诡异奇特的招式,藏花竟好像完全没有看在眼里。
可是这一刀划出,她居然说道:‘好,好刀法。’
这四个字说出口,因景小蝶又挥了四刀。每一刀都彷佛有无穷的变化,又彷佛完全没有
变化,宛如飘忽,其实沉厚,宛如轻灵,其实毒辣。
藏花没有还手,没有招架。
她只在看。
——就像是个第一次看见少女裸体的年轻人。
这毒辣沉厚的四刀并没有伤及藏花的毫发。
因景小蝶很奇怪,明明一刀已对准了藏花的咽喉,却偏偏只是贴着她的喉咙滑过,明明
这一刀已将洞穿她的胸膛,却又偏偏刺了个空。
每一刀的招式和变化,彷佛都已在藏花的意料之中。
因景小蝶的刀势忽然又变了,变得慢了,很慢。
一刀砍出,不着边际,不成章法。可是这一刀却偏偏令藏花无法再躲,只见她左肩已被
砍出了一道血口。
这一刀已超越了速度的极限,已划破了时空的限制,已达到了‘快’的真理。
这一刀砍来,藏花没有动,她所有的动作,竟在这一刀砍来时忽然间全部停顿,只见这
笨拙缓慢的一刀砍向她,然后苍穹间就溅出了一片花雨。
满天的刀花,满天的血花。
刀花又转,由慢转快,由纯变混,忽然又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彩红。
七色彩红,七刀,多采多姿,千变万化。
左肩在滴血,藏花不理,她眉头一皱,惊疑的望着因景小蝶。
‘这就是一刀七色?’
因景小蝶沉默,沉默就是承认。
‘好,好刀法。’
藏花又长长叹了口气:‘可惜,可惜呀。’
‘可惜?’小蝶忍不住问:‘可惜什么?’
‘可惜的是只有一刀,如果有第二刀,我就得死。’
‘还能有第二刀?’
‘有。一定有。’藏花在沉思,过了很久,才慢慢接着说:‘第二刀,才是这刀法中的
精粹。’
——刀的精粹,人的灵魂,同样是虚无飘渺的,虽然看不见,却也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
在。
‘一刀七色中所有的变化和威力,只有在第二刀中,才能完全发挥。’藏花说:‘就像
是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中的第十四剑。’
因景小蝶忽然冷笑。
‘夺命十三剑的变化和威力,并不是在第十四剑,而是在第十五剑。’小蝶说:‘真正
致命的是第十五剑。’
‘第十五剑?’
‘是的。’小蝶说:‘所以我的一刀七色中,没有第二刀,却有第三刀。’
就在这时,大地忽然响起一阵雷声,米粒般的秋雨就如断了线的珠帘般落了下来。
雨一下就是很大。
雨点如石头般的落在藏花头发上、脸上。雨水顺额流入她的眼睛。
雨水朦胧。
朦胧中彷佛看见小蝶一刀划来。
‘刀砍流水,水不断’。
一刀划过雨水,划过空间,划向藏花的咽喉。
划向死亡。
刀过喉开,血流人亡。
这一刀通常带来的结果,都是这个样子的。
这一次也不例外。
如果没有下雨,藏花的咽喉一定被划破。因为小蝶的这一刀,才是真正的东瀛武学。
藏花肩已伤,气已弱,手又无寸铁,万万是躲不开这‘一刀七色’中的第三刀。
——真的吗?
幸好有了这场雨。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也浸湿了她的发丝。
朦胧中见刀光一闪,藏花就忽然用力一甩头。
头一甩,发丝也跟着甩了起来,留在头发上的雨水,因用力一甩,而甩飞了出去。
平常人的一甩,当然是起不了作用的,可是藏花有心的一甩,雨水就如钢珠般的弹了出
去。
‘锵’的数声。
雨水击到武士刀,居然发出如此的声音,如果击在人的身上,那会是什么样呢?
甩出的雨水,一粒一粒的击中小蝶脸上,她抬手,张开五指,挡在眼前,右手的武士刀
仍未停的砍向藏花。
这一刀砍去的地方,本来应该是藏花的咽喉处,可是小蝶却发觉是空的。
这一刀居然砍向空无。
人呢?藏花的人呢?
刀砍空,雨仍下,小蝶的人却已不再动了。
藏花的笑声在雨中响起,在因景小蝶背后响起。
在小蝶身后不到二尺之处。
‘好一个第三刀。’
‘你怎么能躲得过这一刀?’
‘那是老天给了我一个机会。’
小蝶转身,缓缓的转身,然后她就看见了藏花,也看见了藏花脖子上的一道血痕。
如小女孩脖子上系的红线一样。
‘如果我再闪得慢一点,如果没有这一场雨,我的脖子就得拿针线来缝了。’
小蝶的武士刀已垂下,人又恢复了纯洁美丽,雨中的她,看来更增添一点迷蒙。
‘我败了。’小蝶的声音听来彷佛没有一丝感情。
藏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望着她。
‘我习武近二十年,经过大小决斗不下二十次,从没有败过。’小蝶的视线彷佛在看着
远方,又彷佛在看着藏花。‘却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能像你这样会利用环境的人。’
她淡淡的又接着说:‘下雨本来是应该对我有利的,没想到让你占了便宜。’
她将目光的焦距,调到藏花的脸上。‘你虽然胜了,还是无法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为什么?’
‘因为雾马上来了。’
因景小蝶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藏花听不懂。
‘雾?为什么雾马上来了?’
小蝶的目光又游向虚无飘渺之处。
‘在我败的那一剎那,我忽然想通了。’她的声音彷佛也来自虚无飘渺之处。‘你我的
举动和计划,只不过是人家棋盘上的一粒棋子而已。’
藏花还是不懂。
‘杨铮是够聪明了,可是到最后,他一定会发现自己错得多么厉害。’
小蝶突然狂笑了。
她笑的样子,彷佛应该不是一位小姐该有的笑态。
她笑得彷佛有点疯了。
笑声一起,雾就来了。
浓雾就跟笑声一样来得很突然。
藏花惊讶的望着小蝶,望着浓雾。
浓雾一下子就迷漫了小蝶,眼看着已将掩盖藏花,她鼻头忽然一皱,脸色一变,整个人
就宛如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