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女人的年龄
大部份的人都被阻于河岸之外,但是在神剑山庄大门口的人也不少,他们都呆住了。
像林若英一样的呆住了。
他们都看见了那把剑,一把很平凡的剑,没有什么特别起眼的地方。
只是谁也没有看见白天羽的出手。
在决斗中砍断对方的兵刃,那是太普通了,断剑更是司空见惯的事。
但是林若英的这一把剑不是普通的凡铁,它是一把很有名的剑,传了数代,一直由最高
长老使用。虽然没有刻上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字,但也差不多就有这个意思了。
现在这把剑居然被人毁了。
它似乎是被毁于一种神剑魔法之下,因为这是人力做不到的事,就算一个铸剑的名匠,
把一把剑投入冶炉重铸,也无法把剑一分为二。
但白天羽做到了。
林若英终于清醒了过来,他看着地上的残剑,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们会怕成这个样子了。’他说:‘我终于也看见了那一剑。’
‘林施主,可曾看清他的出手?’弃恨上人立即问。
‘没有。’林若英摇摇头:‘我先前只看见他的剑,没有看到他的人,等我看到他的人
时,剑已不在手。’
他接着又解释:‘那种感觉就好像剑归剑,人归人,两者都没有关系似的。’
众人一惊,紫阳道长问:‘林施主,你当真是这种感觉?’
‘你们自己又不是没尝过这种滋味,何必还来问我呢?’
‘不,林施主。’弃恨上人叹了口气:‘老衲等人以前所尝到的滋味比施主奇厉多了,
剑未临身,即已劲气迫体,砭肌如割,若非谢大侠及时施以援手,挡开了那一剑……’
他摇摇头,又说:‘老衲等四人与令师就都已分身为十片了,那实在是一把很可怕的魔
剑。’
‘不错,那把剑初看并没有什么,可是一旦到它的主人施展出那一招魔式时,就会出现
一股妖异之气,使人为之迷惑。’
‘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也什么都没有看到。’林若英说:‘我只看到那把剑向我逼来
,然后就突然变成他的人站在我面前。’
他看着紫阳道长,又说:‘至于我的剑是如何被劈成两半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更没有
你们那种奇厉的感觉,也许是白天羽的造诣还没有你们所说的那个人高,也没有那么可怕。
‘不,施主错了。’弃恨上人又摇头:‘白天羽的造诣已经比那个人高了,也更可怕了
,因为他已能役剑,而不是为剑所役了。’
什么是为剑所役?
剑即是人,人即是剑,人与剑不分,剑感受人的杀性,人禀赋了剑的戾性,人变成了剑
的奴隶,剑变成了人的灵魂。
剑本身就是凶器,而那一把剑更是凶中至凶之器。
什么是役剑?
剑即是我,我仍是我。
剑是人手臂的延伸,是心中的意念而表现在外的实体,故而我心中要破坏哪一样东西
,破坏到什么样的程度,剑就可以为我完成。
人是剑的灵魂,剑是人的奴隶。
这两种意境代表了两个造诣的境界。
高下自分,谁都可以看得出的,只是有一点不易为人所深知的,那就是人与剑之间,有
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存在。
剑是凶器,人纵不凶,但是多少也会受到感染。
剑的本身虽是死的,但是它却能给握住它的人一种无形的影响。
这种影响有时也成为具体的感受,就像是一块烧红的铁,靠近它就会感到它的热,握住
它就会被它烧得皮焦肉枯。
‘春雨’是剑中之魔,魔中至宝,因为它具有了魔性,谁拥有它,谁就会感受它的魔性
,而具有魔性。
唯大智大慧者除外。
唯至情至性者除外。
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了一种畏惧的神色。
他们的恐惧是有理由的。
照林若英的叙述,白天羽的造诣已经到了剑为人役的境界,天下就无人能克制他了。
弃恨上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谢掌柜:‘谢先生,以你的看法,三少爷的神剑是否能
克制白天羽的剑?’
‘十年以前,在下可以肯定的说一句话——不能。’谢先生说:‘但是这十年来,家主
人的成就也到了无以测度的境界,因此在下只有说不知道了。’
这等于是一句废话,一句使人听了更为忧烦的废话。
但是也提供了一点线索,现在的谢晓峰如何无人可知,十年前的谢晓峰却是大家都知道
的。
他在剑上的造诣,已经到了令人骇异的境界,可是谢先生却说还不如此时的白天羽。
五大首席长老来的时候很神气,坐上了谢家的新船,像是贵宾一般的被迎入山庄,但走
的时候却很狼狈。
虽然他们仍然是乘坐那条豪华的新船,仍然有谢先生作伴相陪,但是那罗列在两旁的年
轻仪仗却都撤走了,而且还是在他们没有登船之前撤走的。
这个意思很明显,那仪仗队不是为欢迎他们而摆出来的,只是碰巧被他们适逢其会遇上
了而已。
这使得他们原本沮丧的脸上,更添了一分惭色,尤其是船抵对岸,接触到那许多江湖人
投来的诧异而不解的眼光时,更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们虽然在神剑山庄饱受奚落,但在那些江湖人的心目中,地位仍是崇高而神圣的。
所以没有人敢上来问问他们,究竟在对岸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大家最关切的一件事仍
是——
白天羽和谢晓峰之战如何了?
好在还有谢先生送他们过来,而谢先生在江湖上,一向是以和气及人缘好而出名的。
所以已经有人向谢先生走了过来,而且准备打招呼了。
谢先生虽然平易近人,但是能够跟他攀上点关系的,多少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
有个人叫陈卓英,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镖局的总镖头,所以他总算也有点不大不小的名气
了。
除了这点凭仗外,他还有一点靠得住不会丢脸的是谢先生跟他还有过一点香火情,有次
路过他镖局所在的那个县城时,曾经接受过他的款待,作了一天的客。
因此陈卓英觉得这正是要表现一下他交情的时候,谢先生却已先看见他了,而且不等他
开口,就先招呼:‘卓英兄,失迎,失迎。’谢先生笑着说:‘大驾光临,也不先通知兄
弟一声,实在是太抱歉了。’
当着这么多的人,如此亲切的招呼,使得陈卓英感动得几乎流下了眼泪,谢先生这样子
亲密的对待他,使得他在人群中的地位突然增高了起来。
他已经决定,以后就是谢先生要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立刻去死的。
——江湖中人的一腔热血,只卖与识家。
所以当陈卓英张口结舌,激动得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谢先生又笑着说:‘卓英兄如果
是来看敝上与白天羽决斗,恐怕就要失望了,这一仗也许打不起来。’
‘为什么?’
‘因为白公子已经和我家小姐交上了朋友,谈笑正欢。’
‘那么关于决斗之事呢?’
‘不知道,他们没谈起。’谢先生笑笑:‘不过白公子如果真的跟我们小姐成了好友,
总不好意思再找她的老太爷去比剑吧?’
谢先生的说明虽然并没有告诉什么,对白天羽和谢晓峰的决斗也只发表了他自己个人的
猜测。
猜测当然不能算是答案,但是谢先生的猜测却已经等于是答案了,因为谢先生是神剑山
庄的总管。
因为谢先生在江湖上具有一言九鼎的力量,如果没有相当的把握,即使是揣测之词,也
不会轻易出口的。
因此,这几乎已经是答案了。
一听到谢先生的话,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叹息,似乎是惋惜、又似乎是高兴。
他们虽是千里迢迢跑来赶这场热闹的,但似乎也并不希望看见这一战的结果,无论是谁
胜谁败。
谢晓峰是大家心目中的神,一个至高无上的剑手,一种荣誉的象征。
自然没有人希望心中的神倒了下来。
白天羽是一些人心中的偶像,尤其是年轻人与女人的心中,他那突然而崛起的光芒,他
那充满了浪漫情调的做事方法,他那种突破传统的,对那些老一代成名的宗师之挑战与
傲视,在年轻一代的心中掀起了冲击的共鸣。
因此,他们也不愿意白天羽被打倒。
这个答案虽然不够刺激,却是皆大欢喜,使得每一个人都满意的离去。
一根细竹竿绑着一把油纸伞,插在沙滩上,挡住了那微微细雨。
弹三弦的老人依旧面对大海弹着三弦。
古老、低沉、哀怨的弦声,从老人的手指间流了出来。
细雨淋不到老人,却打湿了站在老人身旁的纤细女子。
她仍然用那柔柔的眼神看着老人,静听他那凄凉的三弦声。
一曲罢了,老人才停止手指的拨动,但仍凝视着蓝蓝的大海。
‘五大门派又重聚在一起了吗?’老人忽然开口问。
‘是的。’女子轻声回答:‘为了白天羽的剑上那句话。’
‘小楼一夜听春雨。’老人缓缓的念着。
‘依你看,白天羽是否能胜了谢晓峰?’
‘不能。’老人淡淡的说:‘谢晓峰神剑誉满天下,又岂是偶然的?近年来又深居简出
,养气修性,他的剑已经到了无迹可寻的境界,相信燕十三再使出那一剑,也奈何不了他了
。’
‘那么这一战,白天羽是输定了?’
‘未必。’
‘哦?’
‘白天羽和谢晓峰都是不世出的奇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又岂是平常人所能预料得到的
?’老人说:‘不过他们两人胜与败,对我们的计划都没有什么影响。’
‘任飘饯没有跟去。’女子说:‘他还留在济南城里。’
‘这正是我希望的。’老人冷笑:‘这场戏如果没他在场,还真无法演下去。’
‘为什么?’
老人笑了笑:‘这其中的奥妙,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得清的,等日后你就会明白了
。’
老人终于回头看着她:‘你也得回去,这个计划中当然也少不了你的。’
‘是。’
三弦又响,老人又沉醉在那凄艳、哀愁的世界里,纤细女子又用那柔柔的眼光看了老人
一眼,然后才无可奈何的回身离去。
‘白公子已经和我们家小姐成了好朋友。’
这是谢掌柜向大家宣布的事实,似乎是无人否认的事实,五大门派的长老虽然在白天羽
那儿受了一番奚落,但也没有否认这个事实。
他们亲眼看着谢小玉拉着白天羽的手进入山庄,两个人之间似乎已很亲密。
实际的情形呢?
恐怕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简单。
谢小玉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子,男人在她一笑之下,似乎就很难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要
求了。
如果是跟她手拉着手,并肩而行,哪怕前面是一个火山口,男人们也会不皱一下眉头的
跳下去。
白天羽呢?他是不是也无法拒绝她的要求,是不是也不皱一下眉头的跳下去?
当侍者送上了酒菜,两个人浅饮了三杯之后,谢小玉的眼波如醉,渐渐散发出她女性的
魅力时,白天羽反而感到意兴索然了。
谢小玉挥了挥手,摇退了侍儿,为他斟上第四盅酒,然后把身子半倚在他的胸前,银铃
般笑着说:‘来,我们再喝一杯。’
在以前,哪怕是一杯毒药,也没有人会拒绝的,可是白天羽却冷冷的推开了她的身子,
也冷冷的推开了那杯酒。
‘三杯是礼数。’白天羽淡淡的说:‘第四杯就太多了。’
谢小玉微微一怔。这是她第一次被人从身边推开的,而且是被一个男人。
她来到神剑山庄之后,不知有多少青年侠客武士在神剑山庄作客,为了她色授魂与,
甚至于为了争夺替她拾起一块坠地的手绢,两个男人可以拔剑相向,拚个死活。
而此刻,她却被人推了出来,这使她相当难堪,但也给了她一种新奇的刺激。
——女人岂非总是喜欢新鲜刺激的事?
这个男人居然能拒绝她的殷懃,她一定要征服他不可,如此她立即又笑了笑:‘白大哥
,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你我之间没有这份交情。’白天羽毫无感情的说:‘而且我从不为情面而喝酒。’
话相当无情,等于是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也把她的笑容打僵了,也使她感到一种从未
有的屈辱,她眼圈一红,泪珠已盈眶,可怜兮兮的看着白天羽。
这种神态、这种娇柔,纵使是铁石人也会软化的。
但白天羽却不是铁石人,他是个心肠比铁石更硬的人,因此他反而现出了厌恶的神情。
‘谢小姐,如果你要卖弄风情,年纪太轻了,但是要号哭撒娇,年纪又太大了。’白天
羽说:‘一个女人最令人讨厌的,就是做不合自己年龄的事。’
谢小玉的眼泪本来是快要流下来了,被他这句话又说得倒了回去,她很快的用袖子擦了
擦眼角,立即又笑着说:‘白大哥真会说笑话。’
她神态转变之快,反而令白天羽愕然了。
一个人的态度神情能剎那间作如此快的转变,尤其是一个女人,那至少也要在风尘中打
滚过十年。
白天羽重新打量了谢小玉,在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愠色,一丝委屈。
‘白大哥真会说笑话。’
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是若非在人海中历尽了沧桑的风尘女子,就很难在那种情形下
,运用上这句话。
把一切的尴尬,用一句话轻轻的都带过了,这已不是说话了,而是艺术了。
白天羽盯着她,忍不住问:‘你几岁了?’
‘天下最不可靠的话,就是女人口中的年龄。’谢小玉笑了笑:‘年轻的时候,就希望
自己成熟一点,每次报岁,总是会多报个一两岁,而等到她真正的成熟时,却又怕自己太快
老去,这时她报的岁数,一定是少一两岁。’
她顿了顿,看看白天羽,才又接着说:‘等到她已经真正老去时,少报的岁数就更多了
,到后来连她自己也弄不清自己的岁数了。’
‘总有一个岁数是她自己满意的吧?’
‘那当然,所以大部份的女人都活在十九到二十一岁之间,在这以前是一年长两岁,在
这以后是今年加一岁,明年减一岁。’她笑着说:‘所以我如果去年告诉你是十九岁的话,
今年是二十岁,如果去年告诉你是二十岁,那么今年就是十九岁了。’
‘我们去年没见面,所以我不知你几岁。’白天羽觉得她的慧黠之处,颇为动人。
‘那也没太大关系,反正不是十九就是二十。’谢小玉笑笑;‘你只要不算成二十二岁
,我都不会生气的。’
‘好。’白天羽叹了口气:‘算我没问。’
‘本来就是嘛。’谢小玉翻了翻眼珠:‘白大哥又不像个傻人,怎么会问这些傻问题呢
?’
她的确很能够了解男人,在柔媚与娇弱两种手段都失败了之后,立即又换上第三种面目
来。
她之所以这样,那是白天羽的一句话提醒了她——
‘卖弄风情,你年纪太小,号哭撒娇,你年纪又太大了。’
就是这句话,她立刻知道自己在白天羽眼中是一种什么样的身份与印象了,同时也知道
他所欣赏的是哪一种女人。
她也暗怪自己胡涂,作了那么多错误的尝试,其实白天羽所欣赏的女人,她应该心中早
就有个底子了。
在大门口,就是因为她笑谑谩骂,把五大门派的长老嘲弄个够,才赢得了白天羽的友谊
和信任。
很少有男人会喜欢尖诮泼辣的女人,但白天羽偏就是少数男人之一。
谢小玉的兴趣提高了,她要从事一项新的尝试,试图征服这个男人。
不过她也有点惶恐,在她的经验里,她从没有尝试过这一类的角色,她不知道自己是否
能做得很好,她用牙齿咬着小指甲,思索着下面该作些什么,该说些什么样的话时,白天羽
已不给她机会了。
‘谢小姐,现在可以去请令尊出来了。’
‘怎么?’她一怔:‘你还是要找家父决斗?’
‘是的。’他淡淡的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谢小玉的脑子里不知动了多少转,想了多少法子,但最后都放弃了,她已不知用什么方
法去阻止这一场决斗,她只有轻声的问:‘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认为你不该死。’
‘如果我该死呢?’
‘那么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不是谢晓峰的女儿。’白天羽看着她,淡淡的说:‘我一
定不会饶过你的。’
谢小玉伸了伸舌头,俏皮的说:‘我一定要随时提醒自己。’
‘那么你就别做那些自以为聪明而又令我讨厌的事。’
‘白大哥,我实在不知道你讨厌什么事?’
‘像你现在一再拖延,想阻止我跟令尊的决斗,就是一件令我讨厌的事。’白天羽说:
‘我最讨厌的就是不守本份的女人,以及想插手到男人之间的女人。’
‘白大哥,你误会了。’谢小玉歉然一笑:‘我无意要阻止你跟家父的决斗,那也不是
我能阻拦得了的,就正如我无法把家父请出来一样。’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在家。’
‘什么?’白天羽一怔:‘刚才你不是说——’
‘不错,不久之前我见过家父,跟他谈过几句话,可是他对决斗的事并没有表示过什么
,既不说接受,也没有拒绝。’
她看见白天羽的脸色已变了,立即又说:‘这件事我实在无法代家父决定什么,唯一的
办法,只有带你去找他,看他是什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