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明珠城已经面目全非,可是一部分老城区还在。
那墨下了出租车,觉得自己小时候好像来过这里。以前这边有个很出名的卖糖稀的小摊贩,总是拿着一个大锅,有时候也吹糖人。
她要找的画家叫“玄苍”,专门画版画的。她在网上看过他的画,觉得很有想法,如果这个人真有内涵,她会考虑包装他,然后帮他运作画展。
网上留的地址语焉不详,老城区门牌又模糊,虽然小时候曾经来这里吃过糖稀,可是那墨还是很快迷了路。
她窜进一条小路,晾衣杆横七竖八,每一根上面都挂着好几张床单。那墨忽然停下脚步。
--这张床单上沾过油彩,虽然洗掉了一些,可是印记还在。那个画画的人,应该就住在这边吧。
她沿着晾衣杆,走到窄小的单扇门前,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咔嚓一声,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干瘦的男人穿着背心裤衩走出来,手里面端着个盆。
乍一看见那墨,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盆没拿稳,里面的花花绿绿的脏水有一些晃了出来。
水里有油彩的味道,应该没有找错人。
那墨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脸,却忽然愣住了。回归故土,这“惊喜”真是接二连三。
“你是……那墨?”他先认出她来。
“瘦猴!”她万没想到是他,冲口而出地叫出他小时候的外号。
瘦猴把水盆放下,在背心上蹭了两下,握住她的手,激动地说,“那墨,你还记得我的学名吗?”
那墨笑出声来,“当然记得!你叫李洋!”
瘦猴十分欣慰,“你以前记忆力超强,看来并没有退化。”
“你是玄苍?”那墨问他。
瘦猴点了点头。
“我说嘛,原来是你。”那墨笑道,“我在网上看到你的画,有种熟悉的感觉。”
“凑合着画,混口饭吃。反正我除了画画,什么也不会。”瘦猴笑起来跟小时候一样,一脸褶皱,他把那墨让进屋里,“进来坐会儿吧,晚上留下来吃饭。我让你嫂子做点好吃的。”
那墨跟在他身后,走进狭小而凌乱的房间。
瘦猴问她,“我跟画班的很多同学都有联系。咱们班除了我,其他人都已经不再画画了。你呢?你还画画吗?”
“不画了。”那墨回答,“我想象力差,做不了画家。”
“当时在画班上,你画素描最快,也最好,我当时不知道有多崇拜你。”瘦猴把堆在椅子上的杂物拿走,给那墨腾出个座位来,说,“听说你出国进修了?怎么舍得放弃画画?”
“出国以后,我读了一年美院,就转去商学院了。”关于这些,那墨不愿多说,调转话题说,“瘦猴,能给我看看你的画吗?我在国外经营画廊,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合作。”
“叫我‘玄苍’。还有,以后出去可不许告诉别人,‘玄苍’的真名那么挫。”瘦猴嘿嘿一笑,他小时候就是这样,总是没个正型,“不过合作的事,还是先不要谈了吧。”
那墨没想到他会拒绝,而且还是斩钉截铁的拒绝,不由愣了一下。
“为什么?”她有些疑惑。
“不食周粟上。”瘦猴仍只是笑,“吃两家茶礼怕烂舌头,你懂的。”
“我不懂。”那墨觉得他的措辞有些别扭,“不食周粟……你这是什么意思?”
瘦猴急忙摆摆手,瘦脸笑成一朵菊花,“莫生气,那墨,你听我给你娓娓道来。”
他的妻子身材丰腴,慈眉善目,端来两杯茶水,桌子太乱没有地方放,她冷静地抱起茶杯,腾出一只手来拂出一小块空场,“那小姐,喝茶。”
“谢谢嫂子。”那墨急忙致谢,瘦猴比那墨只大一岁,只是他比较显老。
瘦猴的妻子细细端详那墨,片刻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那小姐比过去漂亮了。”
“嫂子见过我?”那墨诧异。
“我见过你们画班的大合照。”她答,“以前就挂在这张墙上。后来他拿去送给了白老板。”
“那墨,你叫她猴嫂就行。”瘦猴好整以暇,“媳妇儿,你先出去吧,我有话跟那墨讲。”
“你出国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当时白寂云还以为你跟他闹着玩呢,到处找你。我那时候不是画班的卫生委员吗?为了你我好几次差点跟白寂云打起来。--你猜怎么着?他怎么找你也找不到,最后竟然想在墙上写寻人启事!还是用白油漆写!我拦了他好几次,后来有一次还是被他得逞了。他用美术字工工整整地写:‘寻找那墨,悬赏一万元’。一万元,当时我都吓傻了,当时我们家的房子也就值一万元。”瘦猴喝了口茶,眼神却渐渐紧了起来,像是在为白寂云抱不平,“然后,为了这笔天文数字,我加入了寻找你的行列。我爸当时不是认识你爸吗?我就带着白寂云去了你家,结果你父母和妹妹,竟然全都不知道你的下落。”
瘦猴娓娓道来。
那墨看起来神色平静,沉默地聆听着。
“原来你不告而别,瞒住了所有人。”瘦猴说,“我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做事竟然能那么绝。……那时候,白寂云找你找的快疯了,整个人都变了,他开始抽烟,喝酒,染黄毛,瘦了一圈,本来好好的一个美少年,很快变成了混混模样。他跟我说他担心你,他怕你被人绑架,奸杀,碎尸……他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在他的噩梦里头,你最好的结果,是被拐到大山沟里,过着原始人的生活。”
那墨喉咙动了动,忽然觉得干涩难忍,她拿过茶水来抿了一口,垂下了眼眸。
“后来,白寂云的父亲把真相告诉了他,可是白寂云却说什么也不相信。其实我也不信,我心里头合计,他爸肯定是为了宽慰他才说出这些话的。”瘦猴僵硬地动了动唇角,“直到他爸拿出银行转账凭证,登机名单,学校申请表等证据,我们才慢慢相信了。那墨,你真是真人不露相,那么小的年纪,竟然有那样的心机和魄力。”
这句话既像是讽刺又像是夸奖,那墨淡然处之。
“紧接着,白寂云也消失了一段时间。听说他不肯上学,也不肯来学画画。我去他家找他,他家的仆人不让我进去,高考的时候他也没出现。然后我考到外地的美院,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瘦猴从怀里掏出一盒烟,拈出一根,抬头问她,“抽一根行吗?”
那墨点了点头。
瘦猴开始吞云吐雾,狭小的房间里很快白茫茫一片,话锋一转,他说,“跟你嫂子结婚之前,丈母娘嫌我穷,说画画收入不稳定,让我找个正经工作。当时我挺痛苦的,我跟岳母说我就是想不正经,就是不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他越说越激动,狠狠吐了一口烟,“他们觉得我有病。岳父花钱给我找了个事业单位的工作,我说什么也不肯去报道。当时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我自己也觉得我是。然后,我就拿着所有的积蓄去了趟澳门。我觉得,如果上天是支持我画画的,就会让我赢到钱。”
这一段瘦猴讲得十分激昂,“结果,鬼迷心窍了似的,我不但把积蓄输光了,还把这房子搭里面了。”瘦猴脸上露出沧桑的表情,夹着烟头怔了一会儿,手指差点被烫到,他急忙抽了一口,又说,“话说我跟白寂云就是有缘。在那个无人的夜晚,当我在明珠港旁准备跳河的时候……”瘦猴忽然停下来,卖了个关子,“你猜怎么着?”
“白寂云救了你?”那墨接口说。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么猜!”瘦猴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又不是拍电影!黑黢黢的,他上哪儿救我去?”瘦猴笑得十分开朗,“我站在午夜无人的海边,一艘旅游船经过,我看到了船身上莲花集团的广告。我心想,他家生意那么大,帮帮我这个老同学总行吧?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联络上了白寂云。”
“然后呢?”
“然后我跟他借钱,他借给我了。”
那墨叹了口气,“所以,你所说的不食周粟,就是这个意思?”
“是啊。”瘦猴用力点头,“这栋房子,还有莲花集团的美工职位,都是白寂云给我的。没有他,我连活着都费劲,更别说娶老婆了。不食周粟,你现在明白了吧?--因为白寂云恨你,所以我不能跟你合作。白寂云就是我的国王。”
房间里短暂地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可能因为房间太小,烟味太重,那墨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轻轻放在桌上,“瘦猴,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想找老同学吃饭,可以再联系我。”那墨站起身来,“故事听完了,我也该告辞了。”
“我可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故人相见,瘦猴有些依依不舍,“我讲的可都是实情。如有雷同,绝非巧合。”
“从小看大,三岁看老。”那墨轻轻一笑,“你从小就是画家,我从小就是商人。”
“那墨,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瘦猴正色地说,“我只是替白寂云不值。……他以人生中最纯的感情待你,你为什么要伤害他?你差点毁了他你知道吗?”瘦猴不再掩饰,“我觉得他完全不应该喜欢你。那时候,他是明珠一中的头号高富帅,多少白富美打破头往他身边挤。可是你呢?除了画画,你没有一样比他强。反正如果我是他,我绝不会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