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百乐门 第二章她的脸色已发紫了
在百乐门舞厅一个角落里，林志康与小翠喝着咖啡，讨论着他们在一星期后将举行的结婚仪式。小翠穿着流行时式的翡翠色巴黎缎旗袍；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林志康给她的一枚订婚钻戒，浓装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美丽无比。她并不喜欢这样打扮，不喜欢穿这样华美的服装及戴昂贵的钻戒，尤其不喜欢到这样一个奢侈的舞厅里来。然而在林志康的坚持下，她的抗议丝毫不发生效力。
他们虽然坐在舞厅的角落里，但小翠的姿色与风韵引起了一部份来宾的注意，许多人的眼光，像探照灯般射到她身上来。
舞厅另一角落里坐着六十多岁瘦而长，眼睛小、鼻子大的张大鼻。五十岁不到，肥肥胖胖，自命不凡的陆参谋，以及三个武艺高强的心腹保镳——哈铁臂、袁阿虎、袁阿豹，这五个人的眼光，也向众人眼光集中之处射去。
‘嗯!一个穿绿衣服的女人与一个穿蓝色西装的青年，’张大鼻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呢?’
‘大约这女人长得极俊俏，因此大家不禁要对她看上一眼，’陆参谋说，‘我们距离他们这样远，我也看不清楚。’
‘这一男一女我似乎都认识的。’袁阿虎说。三个保镳之中他的眼光最尖锐。
‘你认识他们是谁?’张大鼻问。
‘我也看得隐隐约约，不能下肯定，’袁阿虎说，‘让我走近点去看一看吧!’
他往拥挤的桌椅间兜绕过去。没有多久，张大鼻见他的保镳像探险家探险回来一样得意欢欣。
‘对这个穿绿衣服女人看上一眼，竟使你这样得意欢欣吗?’张大鼻说。
‘大帅，我是代你得意高兴，’袁阿虎依然用着张大鼻当师长时的称呼，‘你知道这一个穿绿衣服的女人是谁?’
‘他妈!我坐得这样远，怎会知晓!’张大鼻说。
‘你的心上人!’
‘我的心上人很多，哪个心上人?’
‘小翠!’
‘什么?小翠?好!我失去了她一年多，今日看她怎样再逃出我的手掌!’张大鼻既怒且喜地说，‘我们把她抓回去!’
‘且慢!你不要心急呀!’足智多谋的陆参谋冷冷地说，‘阿虎，你说那个西装青年你似乎也认得。他是谁呀?’
‘林志康——他租用大帅位在西门路的屋子，每月我们都去向他收房租的。’袁阿虎说
‘那么，把他也抓了去。’张大鼻说，‘他占夺我的姨太太!’
‘我们不要鲁莽，’哈铁臂是一个很阴险刁恶的人，‘在这样一个大庭广众之间，我们凭什么胡乱抓人?’
‘他妈——我抓我自己的逃妾，连逃妾的情人也不能抓吗?’张大鼻恼怒起来。
‘不，还是请陆参谋出个主意，我们悄悄地抓比较安稳!’哈铁臂知道张大鼻最信任陆参谋。
陆参谋略加思索后，轻轻地在袁阿虎、袁阿豹的耳边吩咐了几句。
‘老张，我们走吧!’陆参谋又轻轻地对张大鼻说：‘我们到住宅里去等候阿虎、阿豹把他们抓回来。’
这五个人离去后，舞厅中并未感觉缺少了什么。林志康与小翠也不知道他们身旁已有虎豹伺候着他们。
他们又待了一小时，结婚仪式大致商议妥善，在小翠屡次催促之下，林志康才替她穿上了深绿色的大衣，挽着她走出舞厅。
当他们向黑暗的极司非尔路，他停放那辆脚踏车之处走去时，蓦地身后窜来了两个粗壮大汉，他们的呢帽压住了眉心，在黑夜中也看不出是怎样两个人，用手枪抵住了他们两个人的背。
‘有话和你们谈谈，请你们安静的随我们去一趟!’
他们被袁阿虎、袁阿豹威胁着跨进一辆汽车疾驶而去。十分钟后，汽车驶进一幢花园住宅，又被威胁着跨出汽车，进入一间金碧辉煌明亮的大客厅。
这客厅靠右壁一具大沙发上，坐着瘦长的张大鼻与肥胖的陆参谋。沙发背后站着哈铁臂。阿虎、阿豹到了屋内，才把呢帽推到额上。小翠看见这几个像魔鬼样的人物，心已沉重似铅，但她不声不响力持镇静。林志康除了袁阿虎之外并不认识这些人。
‘咦!你不是收房租的袁阿虎先生吗?’林志康惊异地问。
‘一点也不错，我替你介绍一下——这就是业主张先生，’袁阿虎指了一指沙发上的张大鼻，‘他有几句话要与你谈谈!’
‘业主要与房客谈话是很平凡的事，何必小题大做，用手枪像绑票般将我们绑来?’林志康态度英武，言论锋利，‘我倒要请教请教!’
‘******——老陆，你看，这小子要向我请教，他的胆量真不小……’张大鼻一副自尊自大的姿态，并不理会林志康，却与陆参谋讲话。
‘袁阿虎先生，你所介绍的这一位业主，出言不逊，似乎不是一个上流人吧!’林志康用同样蔑视的态度说，‘我拒绝与这种人谈话!’
‘他妈——王八蛋……王八蛋……混帐王八蛋……’张大鼻连二接三地怒骂起来，把所有不堪入耳的词句都骂了出来。
‘林志康先生，你要请教我们，但是可否让我们先请教你!’陆参谋现着笑脸，很冷很慢地说。他既是参谋，亦即军师，既做了军师就要学前辈军师诸葛亮、辈炉纯青，丝毫没有火气。
‘你有什么话要问，尽请问吧!’林志康说。
‘这一位穿绿衣服的女人是你的什么人?’陆参谋问。
‘我的未婚妻!’
‘你们还没有同居吗?’
‘既称未婚，当然尚未同居!’
‘恭喜!恭喜!’陆参谋说。
‘恭什么喜?’
‘你知道这位穿绿衣服的女人是我们大帅的什么人?’陆参谋依然冷冷地问。
林志康开始狐疑与迷茫了。
此时，小翠的思绪，像波涛一般地汹涌。她所站的位置距离张大鼻所坐的沙发约七八尺。中间离她两三尺旁有一张圆台。这圆台上有一具五彩的古董花瓶，插着几枝已快萎缩的夜来香。
她渐渐地移近圆台，突然攫起那具古董花瓶，对准张大鼻拚命地掷去。
张大鼻猝不及防，几乎被她掷中，幸而哈铁臂在沙发之后，急忙用手去挡住，那花瓶砰隆隆地掉在地上，打成无数碎片。
袁阿豹蹿过来抓住小翠。她奋勇对阿豹乱击乱踢。阿豹未敢贸然回击。好在她的拳头打在阿豹结实的身上，并不感觉任何痛痒。
‘她妈……把我的古董也打破了!把这贱人捆起来枪毙!’张大鼻跺足跑哮。
哈铁臂与袁阿豹立即把小翠捆绑起来，但他们并不打算把她枪毙。他们接受这个过去喧吓一时师长的命令是有所选择的。张大鼻口中的‘他妈’与‘枪毙’已成了他生气时的习惯语。
林志康见自己的未婚妻被人捆绑起来，想有所行动，但又顾忌寡不敌众。于是踟蹰不前，呆呆地站在那里。
‘枪毙!枪毙!’张大鼻还在咆哮。
‘老张，你的古董虽打破了，但你的头依然无恙。还有你这古董花瓶不及她的美丽呀!看我的薄脸不要枪毙她吧!’陆参谋好像是张大鼻演戏的老搭挡，很有默契地狼狈为奸。
‘好，看在老陆的面子上饶她一次!’张大鼻顺势收蓬，却很惋惜他那具古香的乾隆花瓶。
‘林志康先生，’陆参谋说，‘我很抱歉告诉你——你的未婚妻小翠是我们张大帅的逃妾……’
‘什么?逃妾?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林志康先前那种强硬态度瞬时消失无踪。
‘你不相信?你可以问小翠!’陆参谋冷笑说。
‘小翠妹妹……?’林志康对捆绑在椅上的小翠凝视，并希望她答复。
‘不，不，志康，你不要相信他们的胡言乱语，’小翠凄然地说，‘我既不是他的妾侍，更非逃妾。他是我的仇人——他杀害我的父亲，奸污我的母亲，把我当作丫环。你应到法院去控诉，为我伸冤复仇……’
林志康听呆了。不论小翠是否逃妾，她确与这姓张的家庭有纠葛。
‘林志康先生，小翠嫌我们大帅年老，因而乘机卷逃，往外面去找合意的小白脸，今日被我们撞见扭获，又姿意诬蔑我们的大帅。’陆参谋冷冷地说，‘总之这小翠是我们大帅的爱妾，不容任何人染指。方才我恭喜你，就是因你尚未与她同居。否则，你的性命就难保了。现在，假使你是一个识时务的人，就放弃你与小翠的婚约，永远与她断绝关系，并向我们大帅认错道歉。我们的大帅也就不追究你拐逃他爱妾之罪。如果你仍执迷不悟，官了私了随你选择。林志康先生，你拿一个主意吧!’
‘不，不，老陆，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干脆把他枪毙，干净了事。’张大鼻声色俱厉地说：‘哈铁臂，把他拖到花园中去枪毙!’
哈铁臂走近将林志康一把抓住，把他像抓一束稻草般的抓起来。他抓着这青年缓缓地向花园走去。
‘且慢，且慢，老哈——这位林先生是很识时务的，放他下来我们可以和平解决!’陆参谋说。
‘斩草除根，岂不爽快……’张大鼻说。
‘老哈，回来!我再与林先生谈谈。’陆参谋。
哈铁臂是张大鼻第二个默契的搭挡。他转身，把林志康放了下来。
陆参谋在衣袋中拔出一支自来墨水笔，取了一张白纸，伏在桌上写成一张承认拐逃小翠的伏辩。
‘林志康先生，来——来——你在这纸上签一个字，就没有你的事了!’陆参谋说。
林志康见这是一张要他承认错误，承诺拐逃小翠而拒绝签字。
‘不签字也没有关系，’陆参谋说，‘让他盖个手印吧!’
林志康又拒盖手印。
哈铁臂捉住了林志康的双手，他虽想抗拒，但他的双手好似被铁钳箝住一般。于是他的手先被按到印泥缸里去，然后又在那张悔过书上清清楚楚捺了一个手印。
‘林先生，现在你可以回家了，再没有你的事了。’陆参谋说，‘不过，你最好少管我们这里的闲事，否则这张伏辩对你是没有好处的。还有，你要把小翠忘个干净。假使你藕断丝连，还想来诱拐她，那么，就是你的死日到了!去吧!’
‘林先生，请随我走!’袁阿虎在前引路。
‘志康……志康……’小翠凄楚地唤叫着。
但林志康头也不回地随着袁阿虎走出客厅。
当他走出了张大鼻的住宅时，他已脱离了恶势力的挟持，本应马上向警方报告，以拯救小翠；然而他仅考虑个人的利害关系——为了他已捺下一张悔过书，报警时还要费一番手脚，为了避免发生任何意外是非，他便自己回家了。
被绑在张宅大厅上的小翠眼见林志康离去，不禁流下了泪。
张大鼻看了，心中好得意，现在正是获得美人芳心的好机会，便走到小翠身旁，拉起小翠的手说：‘这个钻戒太小了，戴在手上不象样。’对手下说：‘你去珠宝室中取一枚五克拉的独粒钻戒给我新姨太太戴上吧!’
张大鼻满以为一枚大钻戒即可博取小翠的欢心了，谁知小翠突然乘其不意，用力在他脸上掴了两下，又低下头去狠命地往他臂上乱咬。她虽没有武器，但她有一颗坚决的心。
袁阿虎、袁阿豹两人设法将小翠拖开。但张大鼻的臂上已被咬了三四个伤口，鲜血自伤口中流出来渗透了他的西装。
‘他妈……这可恶的贱货!把她吊起来用皮鞭抽打!喔唷唷……好痛!’他忿怒地跺足咆哮，‘把她打死!打死!’
他奇怪他从演义小说上抄袭来的策略，非但无用，并且得了相反的效果。软的策略既不奏效，他深信用硬的策略一定可以制服她——用皮鞭抽打，一直打到她屈服，不敢反抗他，顺从他为止。
袁阿虎、袁阿豹两人把小翠的大衣卸了下来，用绳索捆了她的手足，吊在半空中。
‘小翠姑娘，你怎么如此愚蠢!我劝你不要与大帅捣蛋了。’陆参谋用一种很温和的语调说：‘你做了大帅的如夫人也并未委屈你呀!’
‘死也不会顺从仇人，你们尽管打，快些打!’小翠的语调，非常壮烈。‘快替我打——打——打——’张大鼻呼喊。
袁阿虎与袁阿豹各拿了一根皮鞭来。
‘你答应做我的小姨太吗?’张大鼻说。
‘畜生……’小翠以詈骂来代替回答。
张大鼻的手向下一挥——这是执行的暗示。
袁阿虎、袁阿豹的两条皮鞭拍拍地抽打在小翠的身体上。
‘唉唷……’小翠惨厉地叫着。
‘答应吗?’张大鼻冷笑着问。
‘畜生……’
‘再打!’张大鼻的手又向下挥。
两条皮鞭又先后拍拍两响地打在小翠身上。
‘你答应吗?’
这一次小翠已不言不语了。
‘再打!’张大鼻开始觉得强硬策略也未能收效了。
‘大帅，恐怕已打死了!’袁阿虎说，‘你看她的脸色已发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