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幽冥先生
酒并喝完,鸡也未吃罢。
幽冥先生却突然停下了嘴嚼,两只手也都放下,眼珠子‘骨碌’一转,诧异的道:‘奇怪?’
奇怪什么?
他连随放下左手的杯,右手的鸡,却扶住身前那张长案。
然后他用力的一摇脑袋,又一声:‘奇怪,怎么今天的阎王酒如此烈。’
语声甫落,一阵阴森森恐怖的笑声,倏的在大堂之内响起来。
‘谁?’幽冥先生惊讶的四顾。
他的动作非常迟钝,从他的动作看来,显然连笑声发出的方向都分辨不出。
莫非他的听觉也迟钝起来了?
笑声不绝。
青绿的火焰笑声中不停的闪动。
幽冥先生双眼不由自主望向那盏红莲灯。
灯很红。
红得就像盛满了鲜血,那些鲜血又从灯内溢出来。
在他的印象中,从未见过那盏灯红成这样子。
也从未见过灯中的火焰青绿得那么恐怖。
那剎那他突然发觉眼前一阵红一阵青,整个大堂一下像沐在鲜血中,一下又像是浸在一种青绿得恐怖的浆液之内。
——怎会这样呢?
幽冥先生竟然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噤,目光也不由自主的转落向大堂中那些瓷像。
那些瓷像也是一红一绿的,竟然好像在举步向他走过来。
他慌忙左顾,坐在他左边那个男阎罗实时一侧首,瞋目瞪着他。
血红的脸庞,碧绿眼睛,那剎那竟然有两股绿芒从男阎罗那双碧绿的眼睛射出来,箭一般落在幽冥先生的身上!
幽冥先生浑身剎那一冷,如同被一盘冰雪化开的冷水迎头浇下,脱口‘哇’的一声,很自然的将身子一侧。
他连随望向右边坐着那个女阎罗。
那个女阎罗已经在盯着他,倏的向他一笑。
笑容既妩媚,又美丽,却又说不出的诡异,说不出的恐怖。
碧绿的脸庞,血红的眼睛,那剎那之间,突然有两团火焰从女阎罗血红的眼睛飞下来,向幽冥先生飞落——
火焰未到,幽冥先生浑身已经一热,仓皇翻身,‘砰’的一声,连人带椅摔到地上。
以他武功的高强,身手的敏捷,竟然有这种事情发生,这实在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双手支地,正想跳起来,谁知道那双手不知何是竟然已变得虚弱不堪,连身子也都支持不住了,猛一软,半起的身子又横倒在地上。
幸好他仍然爬得动。
他爬转身子,视线所及,立时就大吃一惊。
大堂中的瓷像,竟然都正在来回走动。
他很想抬高头再望望那双男女阎罗,可是那个头总是抬不起来。
——莫非是眼花?
幽冥先生一闭眼睛再张开望去。
那些瓷像已停止走动,一个骷髅鬼却出现在长案之前。
那个骷髅拥着一团白烟幽然站在大堂正中,惨绿色的两点寒芒从眼眶中射出来,正射着幽冥先生。
阴森恐怖的笑声竟然就是好像从骷髅的口中发出来。
笑声猛一顿,骷髅拥着的那团白烟倏的射出了一股来,手指般指着幽冥先生。
那些阴曹判官,马面牛头的目光立时都似一齐落在幽冥先生的面上。
幽冥先生由心恐惧了出来。
那些瓷像无不是出自他的双手,他造那些瓷像的时候,却怎也想不到那些瓷像竟然会变成这样子恐怖的。
动倒还罢了,那些瓷像的样子,竟然会变得比原来更恐惧,更狰狞!
——莫非这并非我那些瓷像?是来自地狱的诸神?
——难道竟真的有所谓地狱?
幽冥先生动念未已,阴森森诡异的语声就从骷髅的口中传出来:‘咄!大胆公孙白,你可知罪孽深重?’
——怎么他竟然知道我本来的名字?
幽冥先生原本叫做公孙白,可是他这个名字早已经不用,连他自己也几乎快要忘掉了。
可是现在竟然从那个骷髅的口中说出来。
——莫非这真的是判官?
幽冥先生心念一动,道:‘谁是公孙白哪?’
他的语声很微弱,有气无力的,甚至有些不像是他的语声。
骷髅立即叱喝道:‘大王面前,竟还敢说谎,就不怕打入拔舌地狱?’
幽冥先生心头一凛,道:‘阁下到底是那一位?’
‘地狱使者。’
‘果真?’幽冥先生仍然怀疑。
骷髅也不回答,他冷冷笑道:‘你公孙白不过是一个凡人,却妄称幽冥先生,乱作幽冥诸神的形像,这倒还罢了,恁地竟斗胆作弄萧公子,可知罪大?’
萧七比幽冥先生更诧异。
他原是一心准备应付生死存亡的那一刻降临,忽然就听到幽冥先生那两声‘奇怪’,跟着那一句话,那一阵既阴森,又恐怖的笑声,还有幽冥先生那一声:‘谁?’
他只道幽冥先生又在故弄玄虚,可是仍然忍不住从那个剑洞往棺材外偷窥。
幽冥先生那种奇怪的举动,那见鬼也似的左顾右盼的神色,连人带椅的倒翻,都看在萧七的眼内。
跟着他就听到那一番奇怪的对答。
——难道竟真的有所谓地狱?
——难道真的有所谓鬼?
——难道幽冥先生现在真个见鬼?
——难道地狱女阎罗竟真的瞧上了自己?
——难道她真的要嫁给自己?
萧七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
幽冥先生也想笑。
一怔之下,他就笑了出来,‘咭咭’的怪笑声竟然道:‘女阎罗今年大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岁了。’
骷髅只是盯着他。
他接道:‘她这么多年以来,难道一直都没有找到对象?’
骷髅仍然不作声!
幽冥先生说道:‘那位萧公子以我看来最多也不过二十六七?’
骷髅终于出声道:‘阴间根本就没有所谓年纪。’
幽冥先生‘哦’一声,笑接道:‘我只道只有人间姐儿俏,想不到连阴间的女阎罗也一样爱俏的,妙极妙极!’
骷髅道:‘你还胡言乱语?’
幽冥先生道:‘老夫说的可是心里的话。’
骷髅冷冷道:‘你阳寿本来还有三十年,作弄萧公子虽然罪大恶极,我王念在你无知,也只减你阳寿的一半,剩下的一半,现在却全都在你这张嘴巴之上了!’
幽冥先生一怔,道:‘什么?’
骷髅突然说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字。
幽冥先生听得出,那是梵文的‘火’字!
‘火?’他又是一怔。
骷髅道:‘是地狱之火!’
幽冥先生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骷髅道:‘本使者奉命引地狱之火将你与这个地狱庄化为灰烬!’
语声一落,反手倏的一招!
霹雳一声巨响实时震动整个大堂。
幽冥先生给霹雳一声吓了一跳,也连随瞥见了飞扬的火焰。
那些火焰也不知从何而来,眨眼间,大堂到处就火蛇乱舞。
幽冥先生大惊失色,脱口道:‘有话好说。’
骷髅道:‘留待到地狱再说!’
幽冥先生慌忙挣扎,浑身却酸软无力,连头也几乎抬不起来。
——我浑身气力哪里去了?
骷髅彷佛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实时开口替他解开了这个疑团,道:‘你魂魄早已被我勾夺去,气力无存,早已是一个活死人,只剩下一个躯壳,与几分意识,等待地狱之火的降临,在地狱之火中呻吟哀号。’
幽冥先生灰白的眼睛不觉露出了恐惧之色。
骷髅也不知是看在眼内抑或无所不知,接问道:‘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幽冥?现在往幽冥了,怎么反而又恐惧起来?’
幽冥先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莫非你爱鬼的心情与那位叶公的好龙完全一样?’骷髅又自发出那种既阴森,又恐怖的笑声来。
裹着他的那团白烟笑声中陡盛,迅速的将他隐没。
在这片刻之间,整个大堂已经被火包围。
那些火蛇竟然不少贴地向幽冥先生滑过去。
幽冥先生眼睛中恐惧之色更浓。
他瞪着那些火蛇,一点办法也没有。
现在他甚至已经完全不能够动弹。
突然间,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不成真的已魄散魂飞?
这是他在昏迷之前最后生出的一个念头。
然后他完全失去知觉,烂泥般倒下。
火焰金蛇也似飞舞流窜,嗤嗤作响。
萧七听到那些嗤嗤的声响,也看见不少流窜飞舞的火蛇,不由亦恐惧起来。
——不能再等了!
他旋即在棺材内转了一个身,掌肘膝一齐压在棺材底之上,弓起腰背,抵住棺盖,用力的往上顶。
不动!
再用力,也不动!
汗珠从萧七的额头鬓发滚落,好几颗淌入萧七的嘴巴。
苦而咸。
萧七一启唇,集中全身的气力,猛一声暴响,疾往上一顶。
‘勒’一声,棺盖终于被他顶开了半寸高的一条缝隙!
火光灯光从棺材外透入。
萧七心头狂喜,再转身,握剑在手!
剑连随插入那条缝隙,穿过那条缝隙,抵在一枚铁钉之上!
锋利的剑锋,加上充沛的内力,无坚不摧!
‘铮’一声,一枚铁钉被剑锋削断!
接着又‘铮’一声,第二枚!
萧七既喜又惊。
这时候若是有人在棺材外一剑刺进来,他仍然不能闪避,也无从抵挡,必伤,必死!
并没有刺进来,什么袭击也没有。
——幽冥先生莫非真的魄散魂飞,不能够加以阻止?
——方才与幽冥先生说话,莫非也真的是一个鬼?
——纵非鬼,也必非敌人,否则既然已知道自己被困棺材之内,又怎会错过这个可以很容易置自己于死地的机会?
——不是敌人,未必就是朋友,否则应该打开棺盖将自己救出来才是。
——而若不是鬼,这样来纵火杀人,是必与幽冥先生有过节,那么幽冥先生既然已丧失气力,要杀他实在易如反掌,何必说那么多的废话,又纵火那么麻烦?
——鬼这种东西难道真的存在?
——那女阎罗难道真的要做自己的妻子?
萧七一想到这里,又不禁毛管竖立。
他尽管思潮起伏,动荡不已,动作并没有停下。
‘铮铮’的两声,又两枚铁钉被他以剑锋削断,一枚在右,一枚在棺前。
六去其四,已只剩下两枚铁钉。
萧七连随将剑放下,劲透双臂,一声暴喝,双臂齐翻。
‘轰’一声,整块棺盖凌空疾飞了起来,萧七连随从棺材中飘起身来,脚尖一挑,剑从棺底飞起,他右手一探,正好将剑接住,人剑旋即飞出了棺材,凌空一个风车大翻身,落在照壁前那张长案之上。
棺盖这时候才凌空落下,蓬然一声,震撼整个大堂。
萧七连人带剑实时从长案上飞起来,‘燕子三抄水’身形剎那间一连三个起落!
这个人的身形也可谓迅速的了。
金蛇般的火焰已然从四面游窜至大堂的中央。
游上了柱子,窜上了长案,男女阎罗都已经被火蛇包围,大堂两侧不少的瓷像上面,亦爬满了火蛇!
火金黄,灯碧绿!
狰狞凶恶的地狱群鬼,飞扬闪亮的火焰群蛇,更显得诡异,更显得恐怖!
整个大堂彷佛已变成了炼狱,呈现出一种瑰丽辉煌之极,也恐怖诡异之极的色彩。
萧七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瑰丽辉煌,这样诡异恐怖的景像,也从来没有见过游窜得这样迅速的火蛇!
这难道真的就是地狱之火?
地狱之火经已经降临在幽冥先生的身上!
幽冥先生左半边身子的衣衫已经在燃烧!
一条火蛇已窜近他的脑袋,舌卷着他披散的白发!
嗤嗤声响中,焦臭的气味在空气中散开!
萧七又岂会见死不救,身形立即从长案飞落。
‘燕子三抄水!’
第一个起落,萧七已将幽冥先生抓起来,第二个起落,就将幽冥先生身上的火焰在地面滚灭压熄,第三个起落,已挟着幽冥先生落在棺材旁边。
只有棺材周围并没有火焰游窜上来。
难道这是女阎罗的主意,难道女阎罗知道这副棺材必定困不住萧七,却又怕萧七脱身出来的时候不慎被火焰烧伤他俊美的面庞,吩咐不得使火焰接近棺材周围?
萧七不知道。
也无暇细想,整个大堂这时候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萧七已感觉到火焰的酷热。
幽冥先生却仍然紧闭着眼睛,昏迷不醒,本来白雪也似的肌肤更加白,一丝血色也没有,就像是一个以白雪堆成的雪人似的。
他的体温却灼热如火,萧七抱着他,就像是抱着一块烧热的炭。
——这个人到底怎样了?
萧七剑入鞘,连忙伸手一探幽冥先生的鼻孔。
仍然有呼吸,却弱如游丝。
莫非他的魂魄虽然已经被那个地狱使者拘走,对于他的生命并没有多大影响?
萧七亦无暇细想这个问题,将幽冥先生一旁放下,双手托起了那副棺材,霹雳一声暴喝,疾掷了出去!
棺材一掷出,萧七剎那又将幽冥先生挟起来,凌空飞身,紧追在棺材的后面。
‘轰隆’一声,棺材撞在门左那幅墙壁之上。
老大的一幅墙壁,‘轰隆’声中,硬硬被棺材撞塌,出现了一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