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天一黑,城门关闭,城内外断绝往来。
夜间活动的族类,除非有其必要,通常很少选择城内作为落脚处,以免活动受到限制,爬城偷渡罪名极为严重。
北门外的多宝楼桥附近,官道旁形成小市街,没有南门外的繁荣。市街衔接地藏阁,有几家小店接待从官道往来的旅客。
扬州钦差府的爪牙,包了整座天长老店,不许再接待其他的旅客,把这里当成行馆。
湖广来的走狗,则住在南门外至东堤的镇国寺市街。
两队走狗一南一北,可知双方并无协同合作的诚意,表面上合作无间一团和气,骨子里尔虞我诈各怀鬼胎。
任何一座钦差府的走狗,都良莠不齐,坏人比好人多出十倍,凶魔比正人君子多十倍。
这些为财势而不惜丧心病狂的江湖败类,一旦面对可轻易到手的二三十万两银子,不动心者才是奇迹,到手再吐出不遭天打雷劈才怪。监守自盗亦有可能,真的丢掉了贡船,也可以一走了之,重新另投主子。
各怀鬼胎,哪能真的同心协力合作?
谣言传播得特别快,真真假假莫衷一是。
通常说真话无人肯听;愈是耸人听闻的假话,愈有人相信;半真半假的谣言,尤其令人乐于传播。
高邮谣言满天飞,城狐社鼠传播的威力非常的大,天黑之后,消息便已传至扬州府城了。
天长老店戒备森严,天刚黑,派出走动的人陆续返回,闲杂人等禁止出入。
他们是特权人物,高邮的治安人,也乖顺地接受他们的指挥,甚至有权封街罢市,因此没有人敢在店门口停留张望,宁可避道而走。
掌灯时分。
店中人正在晚膳,居然有三个不怕特权的人,出现在店门附近,不但鬼头鬼脑张望偷窥,而且公然堵在店门外的广场,盯着把门的店伙冷笑。
两个人脚下沉重踏出店门,表示心中的愤怒,直逼至广场中心,五个人面面相对。
“你们吃饱了吧?该动身前往东郊会合一教一门的人了。”
三个人一字排开双手叉腰像门神,为首的千手穷神嗓门特大,全街可闻:“咱们等你们扬州钦差府的税丁,领咱们去取金银财宝。”
“去你娘的混蛋!”那位留了两撇八字胡的大汉,嗓门也不小:“千手穷神,你是吃多了撑昏了,或者活腻了,跑来这里胡说八道,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你这狗娘养的白日鼠孙成,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千手穷神也骂得兴起,嗓门提高了八度:“你们和一教一门勾结伙同作案,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是包不住火的,所以,你们先后在高邮附近现身,制造双方敌对的假象,把劫船的罪名故意移花接木,嫁祸在水贼身上,使天下群雄千辛万苦,在水贼身上打主意,这些阴谋瞒不了人的。分钱后,我拍拍腿走人。不然,我全要。”
“我看你这混蛋是穷疯了,所以……”
“我千手穷神疯了是应该的,所以对这笔庞大财富志在必得。你们的阴谋诡汁……”
店内涌出几个人,一个个愤怒如狂。
“毙了这杂种。”
要命阎罗大吼大叫:“分了他的尸,剁碎了用来喂狗……”
冲出五个人,其中有挟了竹节鞭的八爪鱼。
“哈哈哈……”干手穷神一个人狂笑而退:“你们要是不分,咱们到扬州钦差府去索讨,不到手绝不罢休,回头见。哈哈哈哈哈……”
同一期间,镇国寺街夜市刚张。
湖广钦差府派来高邮查案的人,数量并不多,一半以上的人仍在扬州与邵伯镇追查线索。
为首的人是独行狼郎承宗,二十余名高手住在本地客栈。
他们在这里既无人脉,也缺乏地望,消息不够灵通,只依仗权势来硬的,把土地神吕大风一群蛇鼠,整得灾情惨重,引起地方蛇鼠的仇视,整天为那鸡年狗碎,无关紧要的消息白忙。
他们迄今仍无丝毫正确的线索,急的一个个焦躁难安。
再拖下去,金银珍宝可就被搬光啦!
日后走遍天下追赃,能追回多少?
夜市其实不怎么热闹,灯火倒还明亮。
两个侦查返回的大汉,满身疲惫无精打采,在人丛中毫无戒心,他们的确累坏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也会失去戒心;累垮了毫无成效的失败者,更易忽略潜在的危险。
左右四个行人突然同时出手,掌劈玉枕指攻脊心,重掌与点穴术全用上了,向里一夹,挟了便向后转,钻进一条小巷,形影俱消。
夜间在行人多的大街偷袭,三流混混也可以把一流高手撂倒。
钦差府的走狗无一庸手,偷袭的人更是高明。
两大汉突然惊醒,张开眼便知道完了。
闯江湖的亡命之徒,知道一旦被仇敌擒住的结果,声望愈高的人,存活的希望就愈少。
是一处斗室。两盏菜油灯光线暗红,但足以看清室内的情景,人的面目一览无遗。
人被绑牢在长凳上,长凳竖立,人等于是双手被反绑,双膝半跪地动弹不得。
五个人在伺候他俩,一个个面目阴沉杀气腾腾。
“你们要干什么?”跪在右面的大汉依然凶悍,问的口气依然保持强者的气势。
“阴司恶客姓潘的,把走狗的嘴脸收起来好不好?”
四海狂客仓童毅含笑伸手,亲热的拍拍对方的脸颊,像在拍婴儿:“请你们来谈谈,谈你们串通一教一门,合伙劫贡船监守自盗的事,希望你老兄衷诚合作,咱们的要求不算过份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不要这笔财,保证你死不了,如何?”
四海狂客不是千手穷神的人,都是纠合了一些同道,赶来发横财的人,各行其是,有必要时,临时相互呼应。
但绝不可能联手合作。
而且相互猜忌保持距离,不希望多一群人瓜分金银珍宝。
“你们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阴司恶客咬牙切齿:“咱们丢了贡船,留在荆州与武昌的家产,不但全部被抄,而且还得继续筹款借贷赔偿,每个人都焦头烂额,你怎么血口喷人,说咱们监守自盗,勾结外贼抢自己的船?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是吗?瞧你说得多可怜!”
“在下用不着你可怜,我阴司恶客也从没心慈手软,可怜过任何人,在汉阳逼税,一次处死百十个抗税百姓,我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我做的任何事,都不会否认,是对是错我从不介意,你不要侮辱我。”
“呵呵!可敬。你们有三艘贡船,两艘副舟,走狗与役夫全算上,总数约在一百八十人左右。也许你并不知内情,并没参与其事,主事者另有其人。事发的当晚,你人在何处?”
“在州北的老鹳嘴埋伏,准备等次日贡船抵达时,歼除一教一门的劫船匪徒,没想到……”
“难怪,很可能你被蒙在鼓中,不曾参与其事。但我必须仔细盘问来龙去脉。策划的人,把你们一些不知情的人派往老鹳嘴,留下的人乘机在邵伯镇里应付合力把船弄走,你们的人一南一北,机会制造的天衣无缝。现在,告诉我,你们怎知道劫船的人是一教一门?第二天就公告劫船匪徒的底细,未免太神了吧?”
“在湖广没出发前,我们就得到线索了,咱们派有人卧底。”
“但你们却估计错误,在错误的地方埋伏。既然派有卧底的人做内应,就不应该犯这种错误。我再问你……”
“你不要问我,我不是参与机密的人,没有内情秘密可以告诉你,我不再回答你任何问题。要杀要剐,你瞧着办好了。我阴司恶客不是挑不起放不下的一代凶枭,而是真正的杀人狂,被人杀也是理所当然。”
“我一定要问清楚……”
呸一声怪响,阴司恶客喷出了口痰,居然劲道相当猛烈,喷向四海狂客的眉心。
“该死的……”四海狂客闪开怒叫。
阴司恶客口中传出异声,口一张,断舌像箭般射向四海狂客,鲜血泉涌。
另一名大汉也咬断了舌根,但无力喷出。
“这些凶枭果然名不虚传。”四海狂客呼出一口长气:“咱们把他们埋在后面的菜园里,再设法弄几个身份高的人问口供。”
说着在每人的天灵盖拍了一掌,早促其死。
午夜时分,城东郊的一座小冈树林内,九名男女各背了包裹,鱼贯沿小径南行。领先的人,是浊世威龙兰武威,埋头急走,去意匆匆。
他们躲在东郊,住宿在树林内,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料到早就被人发现了。
风声紧急,昨天不匆匆撤走,形迹已露,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撤走是唯一的活路。
撤走必须在夜间进行,三更天动身最安全,却不知小冈外缘早就有人潜伏。
两个黑影带了包裹,在百步后小心翼翼尾随。
一早,土地神便喜气洋洋出现在财星赌坊的大门外。
地方上刮了大风暴,出了轰动天下的大案,地方上的龙蛇,必定首先遭殃。因此,一些地方上的龙蛇,都不希望本地出了难以收拾的灾祸,尽可能避免引起各方强龙的注意,以保障自己的既有权益。
这段时日,高邮地区的四霸天四位大爷,焦头烂额日子难过,被整得灾情惨重。这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因为他们是地方龙蛇的首脑。
财星赌坊已经关门了好些时日,土地神这位东主不敢不暂且关门避风头。
今天他居然一扫脸上的往昔的阴霾,换上了喜气洋洋的愉快的面孔,可知必定灾退祸消,显得精神愉快,人适喜事精神畅。
财星赌坊即将开始营业,财源滚滚当然值得高兴。
大门外共有八名执事人员排队迎接他,他所带的四名保镖也衣着鲜明神气的很。
两名大汉看守着十余串十万响的爆竹,准备点燃以便响彻全城庆祝。
街两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十余名大汉在维持秩序。他这些狐群狗党今天特别兴奋,与昨天垂头丧气的神情迥然不同。
街端的人群突然一阵骚乱,有人排开人丛往里挤。
当他看清来人时,脸上喜悦的神情一扫而空。
维持秩序的几名大汉,也骇然变色向后退。
五个人挤入,为首的人是赵大。
他伸手拦住迈步上前的四位保镖,打手式示意不可妄动。
“谢谢赵前辈光临。”
他独自上前行礼,态度恭顺:“请入内赏光,有话好说。”
众目睽睽,有话怎好说?
入内当然有话好说啦!不至于让所说的话众所周知。像他们这种人所说的事,绝不会是好事。
“不必了。”
赵大不怒而威。口气甚大,嗓音放低,低得只有他才能听清:“是你透露浑天教的人藏身在东郊老榆冈的事?”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他叫起屈来,声音也放低,一脸沮丧无辜相:“我所派出的包打听,没有一个在东乡走动。可能是东郊的居民,无意中说出老榆冈一带有陌生人走动,被转述的人传出,连我也不知道那一带有何动静。你这怎一说,我日子难过哪!前辈,你饶了我好不好,千万不可乱说……”
“你说我造谣?”
“不……不!我哪敢?我只是……”
“哼!”赵大举手一挥,扭头便走,偕同四位随从,排开人丛扬长而去。
一脸倒霉的土地神,脸上恢复了愉快的笑容。
地方蛇鼠的自保手段极为灵活,所以说强龙不斗地头蛇。
只要把灾祸之源逼离疆界,灾祸便会随之远离,只要有人有意或无意放出风声。猎物或狩猎人便会蜂涌而去。
消息昨晚便传出了,四海狂客就已经知道浑天教的人在东郊藏匿。
东郊,地方大得很呢!
如无充足的搜寻人手,谁知道藏在哪处角落里?
因此四海狂客没到东郊搜寻,想逼诱扬州钦差府的走狗前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话也许不错,但毕竟很少有人愿意真正为财而死。至少,须有几成存活的机会才可冒险进行。
权势才能驱使爪牙赴死,财仅能引诱贪财的人拚死。
明知得到财必须死,就找不出几个人肯抱着金银去死了。
杭教主和陈门主,却不能驱使亲友去送死。
“看来。咱们真的绝望了。”
杭教主失声长叹:“前后准备半年时日,最后功败垂成,到手的巨大财宝,在手中飞走了,我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