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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我的美国朋友(三题)

中国人讲究的朋友之道,贵在相知,如屈原所吟“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的况味,移到这北美新大陆来也许会大煞风景,因为与美国人相处,或者说美国人的交友之道似乎更吻合另一句中国的老话———“君子之交淡若水”,杜甫诗云:“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的境界,也堪为写照。与老美做朋友,在一起可能无话不谈,无拘无束,不知何时何因他或她忽然离去了,说不定从此音信杳然,再难觅踪迹,空留下怅然与怀想,却也少了许多心理负担。

不少同胞和我谈起与老美交友的情景,以及我自己对周围美国人的观察与相处经历,都或多或少印证了上述这番感叹。我想,此乃东西文化差异的光和影,折射在寻常异族人的交往之中,并无光怪陆离之景象,却有合情合理之因素。心心相印的感觉或许不错,但会让人很累;不离不即的境况看似微妙,却也潇洒之极。无须生死相许的悲壮,没有拔刀相助的慷慨,人与人的遭遇多为偶然的萍水相逢,不要太多的沉重,但求些许的轻松,也便快意荡漾心满意足了。

在我交往不多的美国普通人里,他们或者远去了,或者还偶有走动,或者仍隔邻而居,他们的身影会不时闪动在我的脑海,就让我试着以删繁就简的笔触为他们中的二三画像剪影吧。

校园一君子

上世纪90年代初,浪迹美国,落脚在纽约上州的一座小城普拉兹堡,纽约州大在该城的分校是有点历史的普拉兹堡的骄傲,也是全美最大的公立大学在纽约州最北端所设的分校了。我的当务之急是补习英语,留学生办公室的加拿大籍秘书小姐知道我的难处安慰说,正好有些登记做义工的大学生,“帮你选一个‘家教’吧!”没过几天她安排我和一位大二学生克里斯蒂见面,把我“托付”给了他。

时值初秋,瘦削单薄的克里斯蒂披一件咖啡色粗麻毯行走于庄严而又雅致的校园之间,颇有中世纪骑士佐罗兼嬉皮士之风,令人忍俊不禁。后来相处多了,发觉他披这身麻毯出行的时候居多,在校园里也形成别一道风景。他和我约定每星期三个下午各两小时教习英语会话,初初摸了我近乎一张白纸的英文底子后,他在第二回施教时,竟带来了自编自抄的教材,虽然写在简陋的本子、卡片上,着实要花费不少功夫的。他和我的教习,或在图书馆一隅对谈,或引领我遍访博物馆、市中心乃至商业区的店家、酒吧,一一指点,寓教于日常所见所闻。他的教材与教法因此也活泛了许多,让我觉得新鲜,学得兴意盎然。常常,他把美国文化和生活的某些特征在不经意中揭示给我,成为我在美国生活、学习的启蒙者。

克里斯蒂教学时从不迟到,一丝不苟;闲谈时海阔天空,善解人意。他其实不是健谈之人,因了我却打开话匣子,让我感念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异国朋友为他人着想的心思。他出身于一个偏僻小镇的贫寒之家,父亲在家乡一所监狱当狱警,母亲是不识几个字的家庭主妇,他是家乡极少数上了大学的年轻人之一。知道我以前在中国当过报刊编辑和记者,他的眼睛也发亮了,引为同道,对我披露出今后的志向,就是要到纽约这样的大都市寻一份报纸杂志社的文字工作做。言语里流露出从此走出贫困家乡的愿望,流露出以文化工作为终生事业的抱负。

半年后我要迁居离别小城前,克里斯蒂特地在一个周末邀我去他住的公寓作客,实际上是想替我“饯行”。盛情难却,加之我也喜欢看看美国大学生的日常起居形态,那天上午我欣欣然到了他在校外租的寓所。他先陪我在客厅聊天,闲坐间发现旁边几间卧室内传出男女缠绵之声,克里斯蒂略显尴尬状,稍后便大方地告诉我那是别的同学室友还在睡觉。没多久从不同的卧室各出来一对青年男女,都是20岁左右的青春年华,也并不害羞地与我俩打过招呼。我是头一回亲眼看见同居一室的美国大学生,于是向克里斯蒂打趣说:“你的女伴在哪儿?”他坦然一笑,解释说自己尚无女友也无女伴,目前也不想“分心”。那一瞬间,我实在感慨他的单纯无邪,心想他该是“性解放”一代最后的幸存者了。

记得分别前,克里斯蒂给我留下他老家的地址。一年后的圣诞节,我从旅居的西部给他寄去贺卡,却没获些许回音。也许他根本就没再回家乡,他要读大学就是不想再走父母一辈子困守家乡的老路。他如今会在纽约的哪一家报刊社做他喜欢的事呢?

我衷心祝福他,祝福一位追求文化品位、助人为乐的美国青年,一位有骑士兼嬉皮士之风范、更有内涵的当代真君子。

湖畔一教授

帕斯蒂教授是我妻子的导师,留着马克思式的大络腮胡子,有学者的派头,更有顽童般的性情。他拥有哈佛大学东方文化和历史专业的博士学位,也对东方文化抱持浓郁的兴趣。他曾去过中国,会讲几句简单的汉语,想进一步“读懂”中国的愿望也始终很迫切。我到了他执教所在的那个大学城后,他多次向我打听中国的近况,尤其对民情风俗赞叹不绝兴趣浓烈,并和我讲起几句中国民间俚语。他甚至笑嘻嘻地向我求证,中国一般工厂里的男女工人间是否相互“打情骂俏”?我惊异他了解的细微与角度的独特,也给予他满意的答案。

他的夫人也在同一所大学的图书馆工作,夫妇俩在当地美丽的香普兰湖畔筑屋而居。他多次邀请我们一家去他的湖畔居所作客,那是按中外古今任何标准而论都够得上豪宅别墅的,乡村式民居的外观,妙在沿湖岸坡度而筑,内里乾坤犹如迷宫。坐在其湖畔居临湖木板露台极目眺望,湖光山色,赏心悦目。我戏称老夫子两口子过日子胜似天天在度假,他笑答,从湖畔选址到选料到房屋设计图样,他都亲力亲为或是延聘名师,最后盖成这样的美屋,图的就是随时享受“度假”的感觉。

他并透露说,早半年他应邀去美西伯克利加州大学讲学,原想迁往那儿的兴头被伯克利、旧金山一带奇高无比的房价吓退了;回到东部这小城,益发觉得这湖畔居的可爱可贵,发誓今后不会再考虑搬迁了。据悉,帕斯蒂教授的湖畔别墅建成总费用不过十余万美元,要是在旧金山湾区没有上百万美元就休想了。

刚到小城时,帕斯蒂教授在某个星期六一大早便开车来接我们,说是让我们去看一个地方,到了那儿方知是所教堂,正临时辟作“跳蚤市场”,各种便宜的东西从家具、衣服到工艺品应有尽有。帕斯蒂让我们随便看随便选,我最后只看中了一台小半导体收音机,标价仅3美元,他还要执意替我付了账。平时周末,他有时会先打电话来说,“请你来我家帮个忙”,于是再开车来接我去。一次,他指着他那湖畔别墅一侧从上延伸到湖边的木板走道说,就烦劳你帮我油漆一下。我欣然应允,他从车库里取出一罐清漆和一把刷子交给我,叫我慢慢干。我开始用刷子沾清漆顺着那一条条木板漆将起来,发觉那木板道分明是新漆不久的,质地清爽,实在不必再漆一道吧。我带着疑问与帕斯蒂说,他狡黠一笑称,你如没别的事就算帮我多漆一遍吧。我继续漆下去,身旁是草坪花丛、蓝天绿湖,不觉得累,也能忘忧,手上拿着刷子,心里却涌起诗歌的冲动。很多年后回想起当时的一幕,依然觉得那是平生劳作中最快乐的时光。约莫半天光景,大功告成,帕斯蒂教授嘱我先去客厅休息,并端上我爱吃的香草冰淇淋。送我回家的途中,他塞给我几张钞票,不容我推卸地说:“这是你应得的报酬,谢谢!”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变着法子补贴我们其时不无拮据的家用,类似的“帮忙”有过两三回,包括搭积木式地将车库一侧的木柴(冬天取暖用)码齐到另一侧,约谈“文革”旧闻中国民情风光等等,我更明白他的用心良苦。他清楚我不会平白无故地领受别人的恩赐,但按劳取酬则是天经地义。他决不想以自己的富足优裕挫伤一个外族人最后的自尊,只能以“帮朋友忙”的幌子让我有所行动。那以后我在美国阅尽人间沧桑,冷暖自知,但帕斯蒂教授以美国方式施人援手的做法倒也帮助我鉴别出美国式的人情世故。

大胡子教授帕斯蒂呵!我希望总有一天还会再造访你的湖畔别墅,在那临湖露台品茗赏景谈文论道;我也还愿意为你的木板走道再刷上一道漆,你可千万别再提“报酬”,因为你让我明白什么是美国方式的待人之道,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可贵一课。

睦邻一主妇

在遇见了安娜之后,我对中国的一句古谚“远亲不如近邻”添了更切实的体会,也对普通美国人的喜怒哀乐有了更贴进的了解。

慈眉善目的安娜将近古稀之年,岁月的雕刀在她的脸上留下沧桑的痕迹,却挡不住灿烂的笑容和乐观的天性。她的满头白发和略胖的身形让我想起前总统老布什的夫人芭芭拉,在“家庭主妇”这个身份和岗位上,安娜和芭芭拉同样数十年如一日恪守其职,尽管她只是一介平民,而芭芭拉贵为第一夫人。这个对比奇特地从一开始到如今都深植于我心,也因此悟出美国社会的发展其实还靠着这一批尽心尽职的主妇们才具备坚韧而鲜活的生命。

第一次和快人快语的安娜打招呼,还处于全然陌生的状态下,我、妻子和她之间却没有一丝拘谨或不安。那是2000年的秋天,我和妻子在硅谷一带寻寻觅觅地想买下一栋可以安居的房子,在一处安静的街区看中了后来成了我们的家的这栋独立屋,已有几分中意。隔几日再去那儿想把里里外外看得更仔细些,在庭院间也流连良久,心内又添了几分喜欢。正想找邻居打听周遭环境、治安等细节,恰好碰上隔壁的安娜正在屋前莳弄花枝,她看见我们先问了好,便自我介绍说自己已在这里住了四十多年,这一片房子当年刚盖好时,她和丈夫就买下来住到今天,两个在这儿出生的双胞胎儿子现在也是中年人了。安娜滔滔不绝地赞叹这一带社区的宁静闲适,得知我们有意买下她隔壁的房子时,连声道“欢迎欢迎”。说实在的,我和妻子当时想买下这栋房子的意念,在碰上安娜后便更坚定了。

比邻而居后,安娜在周末主动邀请我们去她家作客,当她窥知我们有意扩建厨房时,马上引我们到她焕然一新的亮堂厨房参观。毕竟是近半世纪房龄的老屋,原来的厨房浴室按时下的标准会显得局促窄小,那是当地许多人家都略加扩建的原因,安娜在几年前也动了这番工,如今面积比以前增扩一倍的厨房是她家里最漂亮的区域。她的扩建点子和效果给我们启发不小。安娜的家里从壁炉到墙壁都摆满挂着她多年收集的玩具娃娃,给整个屋子充盈了几许温馨。她的这份嗜好让人看到不泯的童心,我理解她为何总是如此乐观和心理的年轻了。

安娜的丈夫是位退伍军人,早年曾参加过朝鲜战争,到过中国、日本、菲律宾等不少亚洲国家。从墙上的老照片看,他当年穿戎装的身影是何等高挺英俊,与端庄美丽的少女安多么般配。可惜,现在他却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帕金森症患者,说话断断续续,双手不停地抖着。安自称她每天要带他去附近的一家康复医院做理疗,常年不断。果真,以后的日子里我常注意到安娜驾驶着她那辆绿色的小车,载着行动不便的丈夫出去归来。据说按规定,她的丈夫可以享受由政府部门雇人照顾的待遇,可是安娜谢绝了,她要亲自陪伴、照料丈夫走完最后的人生旅程。

面对并不闲适轻松的生活,安娜是那么坦然,又尽其所能把每天的生活装点得丰富多彩。很多个清晨,我都看见安娜牵着她的小狗在周围散步,偶尔与我们谈起庭院花草修饰及四季变化之美,流露出掩不住的喜悦激情。我们拟改建翻新庭院时颇为如何规划犯愁,是安娜点明了美国人家前院栽花植草后院多种果树为主的一般规律,让我们心里豁然开朗。

刚搬进新居不久的那年岁末,妻子赶回国内去探望母亲,安娜得悉只有我和读高中的儿子两个男人在家,在圣诞、新年那两个节日都给我们送来她自己做的节日晚餐,特别合儿子的口味,都不想按惯例到外面去用餐了。安娜的细心、体贴仿佛传递出超越时空、种族的母爱,令我感慨不已。那之后,我对她更生出犹如对母亲般的敬爱之情,庆幸能与这样善良慈祥的美国老人为邻为友。

2007年,安娜的丈夫逝世了。我们应邀参加了追思礼拜和葬礼,安娜悲痛不已,半世纪的相伴让她难以抚平失去伴侣的伤痛,一夜间老了许多。她的儿子后来把她送去社区的老人院,有时候碰到我们总是说他的母亲一直郁郁寡欢。一年后,安娜去世,与其说积弱而病走了,毋宁说她急于要去天堂追随自己的另一半了。

雨果说过:“亲善产生幸福,文明带来和谐。”回想起我在美国遇到的这些朋友,我体察到那种超越疆界、种族、文化、语言的友善,他们也许称不上是伟大的人物,却是世界上最智慧又最具亲和力的一群;那种不伴随任何功利目的的友情,那种令人愉悦和谐的感觉,无不闪耀着文明的光芒,是这片新大陆上最可宝贵的资源。

(8/2004初稿,7/2007补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