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日子顺利了不少,屈林苑问过袁飞飞要不要也学一学诗词经典,袁飞飞道她才不去背那些绕嘴的东西,屈林苑也不勉强她,只叫她愿意听便听。
而书院的学童与袁飞飞玩得相当不错。
袁飞飞年纪虽不大,但随着马半仙走南闯北这么久,眼界和花花肠子到底比这些崎水城都没出过的公子哥好不少,没事讲几个小段子,玩两手,轻而易举地便同学童们打成一片。啊,硬要说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那就是金楼三公子裴芸了。
袁飞飞觉得自己简直看不懂他,这人奇怪得紧。
她来书院的第一日,是存心想吓唬裴芸。毕竟裴芸知道她是女儿身,若是他碎嘴说了出去,那必然会给张平带来麻烦。现下她觉得裴芸应该是不会乱说了,可她又不觉得这是被自己吓住的。
裴芸依旧坐在最前排,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不会去找谁说话,也没有人来找他玩。袁飞飞在知道了他不会乱讲话之后,也没怎么理会他。她也是小孩,自然也是喜欢那些热闹的人。
书院里一直是老样子,屈林苑平时懒散得很,喝茶散步,整日清闲,也只有到了讲书的时候,他才会提起精神。
而学完了书,学童们还是会凑到一起玩,每次打石头的时候,袁飞飞总是百发百中,后来张玉对她说:“袁飞,你可知因为你,咱们大伙都不敢压值钱的东西了。”
袁飞飞笑道:“哪来的话?”
张玉道:“不过你这一手当真厉害,才来几天,赢去了那么多东西。”
袁飞飞摆手。
这时,其他几个学童围了过来,瞧着袁飞飞,道:“袁飞,你什么时候也压一轮,给咱们砸砸看。”
袁飞飞眨眨眼,“嗯?”
学童道:“也快轮到你了。”大伙附和地笑道:“你可得给咱们准备点好东西,不然我们亏死了。”
袁飞飞努努嘴,几不可闻地“唔”了一声。她差点忘了这个是轮着来的!
那日散伙,袁飞飞没急着走,坐在蒲垫上一边翻白眼一边思索着拿些什么东西应付过去。
“你……”
“嗯?”袁飞飞听见声音,扭过头。
裴芸站在正堂门口,袁飞飞皱眉道:“你折回来作甚?”她一脸坏笑地看着他,“怎么,白天没看够,还要回来再读一会儿?”
裴芸皱着眉头看着她。
袁飞飞接着道:“你可知我听你诵读,简直痛苦得要命。”
裴芸顿了一下,犹豫道:“为何。”
袁飞飞理所应当地看着他,道:“一直念啊念,像老和尚念经似的,要不明儿个我给你准备个木鱼,你课上用。”
裴芸脸又涨红了,他用力道:“诵……诵读经典就是要这样才行,胡乱起伏断篇才是不对。”
袁飞飞抠了抠耳朵,权当没听见。
裴芸也知道同袁飞飞说不清楚,他两只手放在身侧,握得紧紧的。
袁飞飞等了一会儿,又转过头,一脸厌弃道:“你怎么还不走。”
裴芸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样,忽然对袁飞飞道:“过几日,你打算压什么东西?”
袁飞飞:“什么?”
裴芸:“同张玉他们的那个,不是说轮到你了吗?你也该压些东西才是。”
袁飞飞一挑眉,道:“你不是不跟咱们玩吗?怎么又乱管闲事了。”
裴芸抿了抿嘴,“我没多管闲事。”
袁飞飞懒得同他说,摆摆手道:“去去去,赶快走。”
裴芸被她这么赶,也忍着没动,低声道:“你……你可是心烦?”
“哈——”袁飞飞乐了,转过头挑着眉毛看他,“你说啥?”
裴芸瞧见那双晶亮的眼睛,无时无刻不透露着一股难名的贼气。他突然莫名地想起了书院后院的雀鸟,虽然瘦弱小巧,但是就算是冬日里大多飞鸟都不见踪影了,它依旧活得欢快。
裴芸深吸一口气,道:“我……我给你准备吧。”
袁飞飞愣了一下,扭了扭脖子,道:“你说什么?”
最关键的讲出了口,剩下的裴芸说起来便流畅了许多,“过几日,我给你准备压下的东西。”
袁飞飞支起手臂看着他,也不说话。
裴芸心里有些紧张,道:“你放心,我不会乱弄的。”说完,他又补充道,“东西也不会寒酸,绝对不会叫人瞧你笑话的。”
袁飞飞依旧没有答话,裴芸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静了好一会儿,袁飞飞站起身。
裴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袁飞飞朝门口走来,神情淡然,路过裴芸时,随口道:“同你无关。”
四个字,轻飘飘地说出来,又轻飘飘地落进裴芸的耳朵里。直到袁飞飞走了许久,自家的小厮进来寻他时,裴芸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脚已经冰凉一片。
张平手握着茶壶,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休息。他看着一头扎在院子角落的废铁堆里的袁飞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自从今日袁飞飞从书院回来后,只随便吃了口饭,就跑到那堆废铁里翻来翻去,张平拉都拉不回来。
他拍过袁飞飞的肩膀,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事情,但是袁飞飞不告诉他。
“没事没事,我吃胀了,动一动。”
袁飞飞在铁堆里蹦跶,窜来窜去,张平看着有趣,一时也忘记了回去铁房打铁。
院子里堆积了不少废铁,里面大多是打坏了的铁锅和农具,还有些袁飞飞叫不出名字的奇怪物件。
袁飞飞本是想在这里面随便找点什么,轮到她压东西的时候凑个数。结果找着找着发现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到后来完全忘记了初衷,在废铁堆里玩得爽快。
张平将前袖挽起,拎起茶壶对着嘴倒饮,听着院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也不觉得吵。后来他坐得累了,就把腿一伸,随意地靠在后面的墙上。
袁飞飞提着个什么东西跑过来,因为铁灰,她的脸上手上都脏兮兮的。她跑到张平面前,将手里的东西高高举起,“老爷!这是啥!?”
张平看了一眼,摇摇头。
袁飞飞瞪大眼睛,“你也不知道?”
张平点头。
“你自己打的是什么你都不知道。”
张平随手指了指自己的头,然后摆摆手。
袁飞飞想了想,道:“你忘了?”
张平点头。
袁飞飞撇了撇嘴,将手里的铁器翻来覆去地看。
其实张平想不出那是什么也属正常,因为那铁器根本还没成型,也只是一块铁皮子而已,只不过薄厚均匀,摸着又有些光滑,袁飞飞才特地捡起来了。
张平看着看着,忽然将腿收回,直起身子,探手将袁飞飞手里的铁皮子拿了过来。
袁飞飞道:“你想起来啦?”
张平摇摇头,将铁皮子拿在手里,左右看了一下,然后掰弄起来。
袁飞飞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张平手指粗糙有力,本来坚硬锋利的铁皮在他手里就像牛皮糖一样,随便弯来弯去。
“哇……”袁飞飞看傻了。
慢慢地,铁皮逐渐显出些形状来,袁飞飞手一指,大叫道:“兔子!”
张平淡笑了一声,点点头,接着做。袁飞飞高兴地在张平身边蹦来蹦去,没过一会儿,张平将铁皮递给袁飞飞。
张平也是第一次摆弄这个,这兔子做得是要多不像有多不像,亏了袁飞飞能认出来。
袁飞飞举着兔子,兴奋地叫个不停。
“老爷你真厉害!”她两只眼睛像燃了火一样。
张平轻轻揉了揉袁飞飞的脑袋。
袁飞飞道:“老爷,你再给我做一个吧!”
张平点点头,将茶壶放到一旁,站起身,拉着袁飞飞到打铁房去。
打铁房里还残留着铁炉的热气,张平将胸口的衣裳敞开了些,到桌上捡了几张铁皮,招呼袁飞飞过去。
袁飞飞扒在张平身边,兴奋得直拍桌子,“老爷,快快!”
张平拿了一张铁皮,坐到凳子上,看着袁飞飞。
袁飞飞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你问我做什么是不是?”
张平点点头。
袁飞飞毫不犹豫:“龙!”
张平一顿,微微抬眼,似是在思索龙的形象。半晌,他有些无力地冲袁飞飞摇摇头。
袁飞飞:“做不出来?”
张平点头。
“啊……”袁飞飞挠挠眉毛,道,“龙是有些难了,那做狼、老鼠也行!”
张平看向袁飞飞的目光变得有些疑惑。别人家的女娃都是喜欢兔子蝴蝶一类的漂亮东西,袁飞飞倒好,不是喜欢狼就是喜欢老鼠,要么就是麒麟凤凰这些神物。
张平做第二个的时候明显熟练不少,他掰好一匹小狼,递给袁飞飞。
袁飞飞喜欢得不得了。
张平在她把玩的时候,手蘸了蘸一旁的水盆,在桌子上画了一个蝴蝶,然后拍拍袁飞飞的肩膀,指给她看。
袁飞飞还没反应过来,“啊啊?”
张平叹气,伸手将她的小脑袋整个转了过来,让她看着桌子。袁飞飞这才看到桌子上的蝴蝶。
“老爷,你要给我做这个?”
张平点头。
袁飞飞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
张平仔细看着她,袁飞飞注意到张平的目光,咳嗽了一声,道:“我不喜欢这个。”
张平疑惑地看着她。
袁飞飞道:“兔子蝴蝶我都不喜欢,软软的,活不久。”
袁飞飞最喜欢龙,这是随马半仙的。马半仙跟袁飞飞讲过,龙是最厉害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不吃东西也不会死,想怎样就怎样。平民百姓不许着龙服,马半仙自己喜欢龙又喜欢得紧,就托青楼的相好在自己的里裤上绣了一条。
袁飞飞四岁的时候看见过一次。虽然位置有些不雅,但是袁飞飞还是一眼就喜欢上了那条歪歪扭扭、绣得跟蚯蚓一样的龙。她不在乎好看不好看,她只知道龙是最好的。
后来她喜欢上了狼,喜欢上了熊,甚至喜欢上了老鼠,也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但都脱不开一个“活”字。
袁飞飞简单同张平讲了一遍。
“就这样……若是喜欢这些东西,我和驴棍可能也活不久的。老爷,你换一个给我做吧。”袁飞飞看见没剩下几张铁皮,实在是舍不得。
张平面色平淡地听完袁飞飞的话,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袁飞飞有些心虚,心道难道张平这么喜欢蝴蝶?她自上而下将张平瞄了一遍。
因为衣裳敞开着,张平的胸口袒露了半片,加之撸起的袖子,露在外面的强壮小臂,整个人显得低沉又扎实。
袁飞飞回忆起马半仙那一身白油肉……连驴棍那样的猪肉身都能喜欢上龙,张平……张平根本没有道理会喜欢蝴蝶啊……
袁飞飞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张平已经抬起手,一手将桌子上的蝴蝶图案抹了个干净。
袁飞飞吓了一跳。
张平将袁飞飞拉到身边。
他手势翻飞,袁飞飞眼珠子乱转都看不过来,“老、老爷,你慢点比画,慢点来。”
张平比画了一会儿之后,也明白了袁飞飞根本不懂,他沉沉地一叹,将大手按在袁飞飞的脑袋上。
袁飞飞被压得缩了缩脖子,“老爷,你是不是生气啦?要不你还是做蝴蝶吧……”
张平摇摇头,将手拿开,摆弄起剩下的几张铁皮。没一会儿,他把袁飞飞要的狼、熊、老鼠全做好了。
袁飞飞笑得合不拢嘴。
她把所有东西都揽在怀里,蹦跶着跑回屋子。
张平看着她的背影,又随意瞄了一眼桌子上。
起初的那只兔子,被她毫不犹豫地丢下了。这丫头年纪虽小,却已将喜恶之心看得透彻,嬉笑怒骂间,落得一身凉薄的豁达。
不过,也不差。
张平对着那小兔子笑了笑,将其捡起来,随手丢进了铁炉。
那晚,袁飞飞挤到张平身边,在他耳朵旁小声道:“老爷,我能把这些东西拿书院去玩吗?”
张平点点头。
袁飞飞得了张平允许,放心地躺下。
夜深了,袁飞飞在床上滚来滚去,没一会儿就翻个身,最后张平干脆坐起来,一手将袁飞飞提到自己面前。
袁飞飞扭来扭去,最后道:“不行,还是不拿去了!”说完,她脑袋一栽,就要回去睡觉。
张平被她闹了半宿,自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她,他将袁飞飞拎回原位,微微皱眉地看着她。
袁飞飞咳嗽了两声,小声道:“老爷,我本是想将那些小玩意拿去学院押宝的,可现在又不想了。”
张平没懂,晃了晃头。
袁飞飞解释说:“就是前些日子我同你说的那个。”她连说带比画,“我还赢回来一个墨块呢!你忘了?”
张平轻轻点头。
袁飞飞哇哇地叫,“老爷你怎么什么都记不住呀!”
张平按住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意思是记得。
“噢。”袁飞飞道,“就是那个,过几日轮到我了,我也得带东西去才行。”她歪着脖子,懒洋洋道,“早知道就不砸那么多糖糕了。”
张平静了一会儿,然后拍拍袁飞飞,让她躺下。
袁飞飞倒下后,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日,袁飞飞揣着一匹小狼去书院。
她只学字,不读书,所以屈林苑在讲书的时候她就闲下来玩。
张玉先看见了,趁着屈林苑不注意,探过脑袋,小声道:“袁飞,你拿着什么呢?”
袁飞飞瞥他一眼,把小狼给他看了看。
虽瞧着不贵重,但张玉也从没见过这种铁片玩意,一时心痒,道:“给我瞧瞧呗。”
袁飞飞摇头。
张玉忍不住,又往前探了探,“好兄弟,给我瞧瞧,明日我给你带醋糖糕。”张玉清楚袁飞飞喜欢这个。每次砸石头的时候,必须是有糖糕她才会扔。
袁飞飞斜眼看他。
张玉哼哼道:“快给我看看。”
这时,前面的屈林苑转过了身,刚好将歪着脖子的张玉看了个正着。
“张玉。”
张玉脸一白,低下头去。
屈林苑抬眼,瞪了袁飞飞一眼。
袁飞飞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屈林苑:“……”他摇着头转过身接着讲书,嘴角还带着笑。
下堂后,张玉被屈林苑单留下来背书,袁飞飞潇洒地冲他摆摆手离开。
走在回去的路上,袁飞飞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放慢脚步,在街边的小摊上走走停停,终于发现了那跟在她身后的小人。
袁飞飞翻了个白眼。
天色并不晚,街上的人也不少,但那身白花花的小棉袄实在是格外刺眼。袁飞飞甚至不用回头就能认出那是谁。
袁飞飞眼珠一转,拐了个弯。
裴芸不明所以,从后面站出来,小心翼翼地跟着袁飞飞拐进了漆黑的小巷。
漆黑的小巷……
他刚一转身,一只手从黑暗中迅疾而出,扯住他的脖子。裴芸吓得连叫都忘了。
压住他的人站在他身后,胳膊肘死死地卡在他的喉咙处,裴芸双腿发抖,手颤颤巍巍地握在身前的胳膊上,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就一个眨眼的工夫,啪嗒啪嗒,几滴眼泪落了下来。
后面的人感觉到什么,低声笑了,“喂,藏都不会藏,还敢出来跟踪别人,你当我是瞎子吗?”
裴芸颤抖之中也不忘发愣,身后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他还是听出了那是袁飞飞的声音。分辨出来后,他一身恐惧全数化作满腔羞愤,挣扎着从袁飞飞的手里脱出来。
其实,袁飞飞也没多大力气,裴芸一旦不怕了之后,很轻易地就脱身了。
他愤怒地转过头,瞪着角落里站着的袁飞飞。
袁飞飞袖子撸了一半,手轻轻松松地掐在腰间,一脸坦荡地看着裴芸。
裴芸气道:“你怎……怎么能这样吓人!”
袁飞飞抠抠耳朵,不说话。
裴芸:“你这简直就是市井的阴招,你……你……”
“唷,”袁飞飞笑了一声,道,“原来暗地跟踪就是光明正大了。”
裴芸涨红了脸,声音也不禁小了几分,“我没有……”
袁飞飞瞪了他一眼,“被我抓个正着你还敢不承认?!”
裴芸微垂下头,静了片刻,道:“的确是我错在先,我同你认错。”说罢,他拱起手,还真朝袁飞飞正经地弯腰道歉。
袁飞飞:“……”
“算了。”袁飞飞从角落里站出来,裴芸赶忙向后退了几步。袁飞飞看着好笑,道:“退什么,怕我打你?”
裴芸支支吾吾,“没……没有。”
“嘁。”袁飞飞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裴芸,“哭包子,你可真有出息。”
裴芸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干脆低着头不说话。
袁飞飞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裴芸这才想起什么,抬起头看着袁飞飞,道:“我给你带了些东西。”
袁飞飞奇怪道:“啥东西?”
裴芸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袁飞飞。
袁飞飞接过来,拆开。包裹里是一个精致的青色雕纹小盒,打开盒子,里面工整地摆放着四方白玉。袁飞飞不懂玉,可瞧着那晶莹乳白的玉石也觉得玲珑可爱。
“哎?这是什么?”
裴芸低声道:“这是几块吴山白玉。”
袁飞飞取出一块放在手里玩了玩,白玉看着很硬,摸着又很软,油滑细腻,手感极好。
裴芸偷看了一眼袁飞飞的神色,小声道:“你,你喜欢吗?”
袁飞飞:“这是做什么用的?”
裴芸道:“吴山白玉是篆刻印章的极材。”他想了想,又对袁飞飞道,“书院的同窗都喜爱这个……”
“哦?”袁飞飞听出些什么,斜过眼睛。裴芸一与她对视,马上低下了头。袁飞飞走到他面前,道,“你要给我这个,到时候押宝?”
裴芸的声音好似有些紧张,“我知道你不喜我插手,但……但当初你为我解围,我理该回报于你。”
“解围?”袁飞飞眼珠转了一圈,道,“你说的是我第一次砸石头那天?”
裴芸点点头。
袁飞飞抱着手臂,看着裴芸,细细思索了一会儿。
裴芸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袁飞飞忽然道:“这个,值多少钱?”
裴芸有些诧异地抬起头,道:“禹宝阁里卖的话,一块大概七十两。”裴芸怕袁飞飞不肯收下,又道,“不过这些都是没有篆刻过的原玉,可能也不值那么多银子。”
袁飞飞手指灵活,那小盒在她指尖上打了个转,“哭包子,这是你的谢礼?”
裴芸低低地“嗯”了一声。
袁飞飞点点头,手腕一翻,将小盒扣在自己手心里,“好,我收下了。”
裴芸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愉悦,“真的?”
袁飞飞:“啊。”
裴芸:“那就好……我本还担心……”
袁飞飞扔了布,将小盒插在自己的腰带里,冲裴芸摆摆手,道:“我走了。”
裴芸话才说一半,愕然抬起头,“你……”他愣神之时,袁飞飞已经走出去好远。
凉风送来她清脆的声音,“下次跟人别穿这身,像个白馒头一样,谁看不出来。”
“……”裴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月白棉袄,又红了脸。
他独自站了好一会儿,后面默默走上来一个人,低声道:“公子,入夜了,该回去了。”
裴芸“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袁飞飞大赚一笔,心情舒畅,回家的步伐都比平日快了不少。
就算如此,到家的时候还是晚了些,袁飞飞离了老远就看见张平站在院子门口。
她迎了上去,“老爷!”
张平见了她,手按在她的头上,微微用了些力。
袁飞飞捂着头叫道:“哎呀哎呀,就晚了一点,你别气!”
张平本也没有生气,领着袁飞飞回到屋子里,袁飞飞一进屋就看见桌子上摆着的小物件。
那是几个铸好的铁玩意,有熊,有狼,还有摆着各种姿势的小人。与之前的铁片不同,这回的这些是用铁水铸成,结实稳重,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虽是铁器,但上面又用硬刀雕了许多纹路,不论是狼虎这些畜生,还是小人,都是花样翻新、栩栩如生。
袁飞飞扑到桌子上,哇哇叫,“老爷!”
张平拉过她,给她比画了几下,袁飞飞只顾盯着桌子,一眼都没有看张平。最后张平无法,手臂一挥,将桌上的东西尽数划拉到床上去。
袁飞飞又要往床上扑。
张平给她拎到自己面前,比画了一个翻书的手势,指了指床,又指了指外面。
袁飞飞瞬间领悟,“你让我带到书院去押宝用?”
张平点点头。
“啊……”袁飞飞摸了摸下巴,心道今天是怎么了,前不久她还在烦着到底凑些什么东西,今日就有这么多好玩意送上门来。她笑眯眯地看着张平,“好好,就这么定了!”
张平这才松开她,去准备饭食。
袁飞飞蹦到床上,将几个小东西摆成一排,最后从腰里掏出那个小盒,放在最后。然后她直起腰,眯着眼睛挨个看。
看了一会,她拿起那盒玉来。
夜色下,袁飞飞的眼睛里冰凉凉的。“七十两……”她扯了扯嘴角,“够买几十个我了。”她翻身下床,打开角落里的木箱子,将这盒玉压在她的卖身钱下面。
再次坐回桌子上时,张平正好端着饭菜进来。
袁飞飞饿坏了,扒着碗吃起来。
因为心情不错,吃过饭后,袁飞飞拿来了纸张,铺在桌子上,“老爷,我给你写字看!”
张平点头。
虽然之前袁飞飞赢来了不少墨,可在家的时候,不管是张平还是袁飞飞,都喜欢用炭块写字,每次写完手里都黑黢黢的。
张平泡了一壶茶,也不用茶杯茶碗,大手一张,刚好包住了整个茶壶。他一边看袁飞飞写字,一边闲饮。
袁飞飞写了几个,把炭块递给张平,“老爷你也写!”
张平接过来,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袁飞飞探头一看,歪了歪嘴,“老爷你写字真难看。”
“……”
袁飞飞睁大眼睛看着张平,“你瞧袁飞飞三个字,都成一团了!”
张平莞尔,向后一靠,一副轻松的模样。
袁飞飞转头,在张平写的字旁边又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然后捧起来,一脸自傲地递给张平看。
张平接过来,在下面又加了几个字。
袁飞飞过去看,没认出来。
“……子,什么子?”袁飞飞扒着张平的膝盖,“老爷,写的是什么?”
张平自顾自喝茶,权当没听见。
袁飞飞揪着那张纸,险些把纸看出个洞来,可不认得就是不认得,任她怎么看都看不出来。“老爷你写的什么?”袁飞飞围着张平转来转去,“写的什么?你比画给我瞧瞧,让我猜一猜。”
不管袁飞飞怎么说,张平就是不回应,后来袁飞飞闹得累了,张平把她抱上了床。
梦里,袁飞飞也在问……
第二天一早,袁飞飞撒了欢地往书院跑,张平拉她吃饭,袁飞飞随手拿了半块馒头,“不吃不吃!”
张平无法,只得转身把门一关,把袁飞飞憋在屋子里。
谁知袁飞飞跟泥鳅一样,在张平关门的一瞬,推开窗子,一下就钻了出去。
出去后,她还在院子里得意地叫道:“想关我?驴棍都关不了我!哈哈!”
她跑得飞快,身后,张平抱着手臂靠在门板上,看着袁飞飞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
暖阳普照。
袁飞飞之所以跑这么快,是怕晚了自己就忘了。没错,她还挂记着昨晚那几个字。
袁飞飞脑子灵,把字全都记下了。她跑到书院,还没到开课的时间,来的书童也不多,不过,那个总是第一个来书院的人,已经早早地坐在蒲垫上背书了。
袁飞飞一步未停地冲过去。
裴芸吓了一跳。
“你……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想起昨晚的事情,裴芸脸上还有些红。他都不知自己有那么大的胆子,竟然会尾随袁飞飞。不过还好,她收下了自己的东西。
“哭包子,给你几个字,你给我认认看!”袁飞飞懒得磨墨,直接用舌头舔了手指,在桌上写起来。
裴芸看得惊呆了,“你怎么用……用嘴啊……”
袁飞飞没管他,专心写好了字,然后拍着桌子,“来,瞧瞧,这几个怎么念?”
裴芸低头看一眼,又抬眼看袁飞飞。
袁飞飞:“什么字。”
裴芸声音有点低,“这是谁对你讲的呀?”
袁飞飞皱起眉头,“跟你没关系,你就说写的是什么就行了。”
裴芸“哦”了一声。
袁飞飞等了等,他还没说,便有些不耐烦了。她站起来,“我去找张玉了。”
“我告诉你!”裴芸连忙拉住袁飞飞。
“说吧。“
裴芸低着头,断断续续道:“写的是‘小丫头,你好……好……’”
袁飞飞都要把耳朵贴到裴芸嘴上了,才听清楚他说什么。
袁飞飞想起昨晚,她笑话张平字难看,那时张平单手抓着茶壶,背靠墙壁懒懒一笑,写下了这几个字,小丫头,你好大的胆子。
袁飞飞突然毫无征兆地哈哈大笑起来。裴芸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不知袁飞飞为何突然笑起来。
冬日安静的书院,将袁飞飞的笑衬得格外爽朗。
裴芸坐在小小的蒲垫上,看着一旁笑得开怀的袁飞飞。
她笑了没一会儿,就把头转过来,挑眉看着他道:“你总瞧我做什么?”
裴芸被她突然一问,有些慌张,“我……我没瞧你……”
袁飞飞蹲到他身边,“喂,你怎么总像要死了似的。”
裴芸:“啊?”
袁飞飞:“听你说话都像要断气了一样。”
裴芸抿抿嘴,把声音抬高了些,“谁断气……”
“你。”袁飞飞面无表情道。
裴芸:“……”
袁飞飞冷眼盯了裴芸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拍拍衣裳走回自己座位。
现在书堂里一个人都没有,裴芸手捧着书简,坐在桌案前,他能感觉到身后袁飞飞的动作,他也能想到袁飞飞半睡半醒地趴在桌子上的模样。
晨光从堂外照进来,在地上划了一道温柔的线,随着火盆的暖烟,一丝一丝地向前推进。
裴芸觉得,此时手中的书简似乎都变得轻巧起来了。
轮到袁飞飞押宝的那日,裴芸来得格外早。那一整天他都魂不守舍,一直想着那几块吴山白玉。
他想了很久,到底要准备些什么,最后还是大管家给了他主意,让他预备了篆刻印章的白玉。
她把玉放在哪儿了?裴芸有些懊恼自己坐在最前面,他不敢回头去看,若是被袁飞飞抓着了,他会吓死的。
与裴芸相反,袁飞飞倒是同平常一样。
“袁飞,你带来什么了?”张玉趁着屈林苑不在,凑过头去同袁飞飞说话。
袁飞飞看他一眼,道:“小东西。”
张玉笑道:“小是有多小,给我瞧瞧?”
袁飞飞“嘿嘿”两声,道:“怎么?上次被罚背了那么久的书,一点记性都没有。”
张玉想起之前被屈林苑抓住的事,还有些后怕,梗了梗脖子道:“现下先生又没在,怕什么?”而后他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上次那个小物件我还没瞧见呢!你都没再拿来。”
袁飞飞抠抠头皮。
张玉不满道:“袁飞,你真小气。”
“呔!”袁飞飞回头瞪他一眼,“谁小气?”
张玉无畏道:“不小气怎么不拿来给大伙瞧?有好东西都藏着,没意思。”
袁飞飞哼笑两声,冲张玉伸出一根手指,弯了弯。
张玉:“你逗狗呢?”
袁飞飞:“来不来?不来就不给你看了。”
张玉探了个头,“看什么?”
袁飞飞从桌案下拿出一个小包裹,摊开放在桌面上。
张玉凑过去。“呀?”他一下子就看见灰布里包着的铁铸小人,他还未见过这些东西,一时新奇,叫出声来。
周围的学童们听见了,纷纷围了过来。
“这是什么?”
“哇,雕得好细,这是从哪儿买的?”
“这是熊吗?真像。”
“……”
大伙你挤一下我挤一下,袁飞飞的小脑袋跟下锅的汤圆一样,被撞来撞去。
裴芸坐在前面,手指紧紧地握着书简,聚精会神地听着后面的声音。
袁飞飞一声大吼,“都让开!”
一堆人哗啦啦地让了个圈出来。袁飞飞三两下把别人手里的铁具都抢了回来。
“袁飞,给我们看看嘛,反正都是要压上的。”
袁飞飞跷着小腿,道:“那就凭本事扔,扔到就给你。”
“好啊。”
众人嘻嘻哈哈,闲聊了一会儿,便都散开了。
只有裴芸还像一块石头一样,硬邦邦地坐在蒲垫上。他们说的是什么?裴芸刚刚听见了清脆的声音,那不是玉石。
裴芸坐立不安地一直等到了下堂后,大家都往后院冲,他不敢跟得太紧,只能等所有人都走后才起身。
谁知刚刚打算出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裴儿。”
裴芸一惊,下意识回过头,只见屈林苑从内堂里走出来。
裴芸恭敬作揖,道:“先生。”
屈林苑回到正堂的书桌上,取了方才没有喝完的半壶茶,半开玩笑道:“这是在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裴芸闷着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屈林苑本是逗他,现下却也看出些不对劲来,他走过去,拍拍裴芸的肩膀,“有什么事不能同先生讲?”
裴芸秀气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脸憋得通红。
屈林苑笑了,道:“莫不是因为那个厉害丫头?”
裴芸想不到他一下子就猜中了,浑身猛地一颤。
屈林苑故作失望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唉……裴儿啊裴儿,你可真是伤了我的心。”
裴芸抬眼,“先生……”
屈林苑喝了一口茶,接着道:“从前你多懂事,凡事都为先生考虑,现在可倒好,事事都瞒着我。”
裴芸涨红了脸,“学生知错。”
屈林苑走过去,摸了摸裴芸的头,“来,咱们一起去瞧瞧。”
另一边,后院正玩得如火如荼。
“让开让开,轮我了!”
“你又砸不中,占着位置做什么?”
“你怎知我砸不中……”
“……”
袁飞飞坐在后面,靠在落满尘土的庭廊木栏上,全无兴致地看着前面玩得热闹的人群。
张玉凑到她身边,道:“袁飞,你怎的也不过去?”
袁飞飞手里拿着一根枯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树叶。
“我过去做什么,你们砸你们的好了。”
张玉眨眨眼,道:“你不高兴了?”
袁飞飞瞥他一眼,“我为何不高兴?”
张玉犹豫了一下道:“我也不知,便是感觉你不高兴了。”
袁飞飞隔着老远蹬了他一脚,道:“去去,乱感觉些什么,你再不去等下东西都被抢光了。”
张玉果真放心不下那些新奇的小玩意,扔下袁飞飞跑了回去。
“嘁。”袁飞飞不屑地冷笑一声,余光看见放在一边的小包裹,里面静静地躺着今日压下的四个铁具,袁飞飞把目光转开,不去看它们。
“啪!”一道清脆的声音,袁飞飞赫然抬头。
“哇哇,砸到了砸到了!小狼是我的,是我的了!”一个学童兴奋地叫出来。
袁飞飞将手里的树枝丢到地上,一脚踩断,然后起身把包裹里的小铁狼拿出来,准备交给那个学童。
“哟,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毫无预兆地,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声音是温和的,甚至可以说是柔如清水,暖如春风。可这声音一旦落入学童们的耳朵里,就成了催命锣一样。大伙顿住一瞬,而后马上把袖子都放下来,手里的石头扔到一旁,恭敬地站直。
“先……先生!”
只有一旁不明所以的袁飞飞,瞅瞅这个,又瞄瞄那个,最后把小铁狼又放回包裹里。
屈林苑手里还捧着茶盏,白花花的热气在清凉的天气里缓缓升起。“我是好久没来这里了。”屈林苑往前走了走,在院子里悠闲踱步,“上次来的时候,这里,”他伸手指着院子中的一块地方,道,“这里还有一个小亭子,我记得旁边还有几棵桃树。”屈林苑抬脚在地上蹭了蹭,摇头道,“可惜现下连树根都不见了。”
众学童低着头听屈林苑回忆往事,心里都没什么底。他们在后院玩的时候,屈林苑从来不会来,今日也不知是……
他们还在想的时候,有个人忽然看见了后院门口的一抹小小身影。
裴芸?
众人私下里互相看了看,都是一脸厌恶。
果然是他吧,偷偷告状的小人。
裴芸没有注意到别人的目光,他一直小心地朝袁飞飞那边看。在她身旁不远的地方,那个小包裹,他也瞧见了。那不是他送她的东西。
裴芸很想上前问她,那日明明已经说好,为何今天又反悔了。她是不是想把东西还给他……一想到这,裴芸心里有些难过。
那边屈林苑悲春伤秋地感叹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对众人道:“大冷天,你们怎么还在这里站着。”
学童们好不容易等到他发话,捡了台阶马上跑了。
“先生,我们这就走,这就走了。”
一点惩罚也没,大伙放下了心,只是那个刚刚砸中小狼的学童,在路过裴芸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裴芸也看见了,不过他一直注意着院中的小姑娘,并没有在意。
人都走光后,屈林苑来到袁飞飞面前。
袁飞飞正在将所有物件都包好,想到不用送东西出去,她心里还有些舒畅。见屈林苑来了,咧嘴冲他一笑,道:“先生!”
屈林苑干笑两声,道:“呵,你还是别这样叫我。”
袁飞飞本也不爱这么叫,无所谓道:“行。”
屈林苑用下巴指了指那个小包裹,道:“这是什么?”
袁飞飞摇摇头,“没啥。”边说边把包裹往自己怀里塞,再一转头,就看见屈林苑抻着脖子,使劲往这边看。
袁飞飞:“……”
“你要干什么?”袁飞飞皱眉道。
屈林苑:“给我也瞅瞅?”
袁飞飞:“有什么可看的!”
屈林苑不罢休道:“我帮你解围,你连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我?”
“……”袁飞飞狐疑地看着他。
屈林苑轻松一笑道:“你还真以为我不清楚你们这些娃娃的把戏?”
袁飞飞“嗤”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包裹递给他。
屈林苑三下五除二地拆开,拿起那只小铁狼,看来看去。
袁飞飞眉头轻凝,看着屈林苑,总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奇怪。
他看着那只小狼,目光与之前玩笑的神情完全不同,就像……就像透过铁狼,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风里夹带着袭人的冷气,又夹杂着说不出的悠远。
半晌,屈林苑缓道:“铁具本就不易制模,这东西又如此小巧,做成这个样子,确是显出几分手艺来。”
袁飞飞哼笑一声,没说话。
屈林苑翻手把小铁狼揣进自己怀里。
“你干什么!?”
屈林苑:“这个我要了。”
“我呸!”袁飞飞一下子就扑了上去,拉住屈林苑的袖子,使劲地扯。
“给我!”
屈林苑被拉得东倒西歪,却还一直捂着怀里的东西,“下去下去,成何体统!”
袁飞飞张嘴就要咬。
屈林苑厉声道:“你是给我这个还是全都给我?”
袁飞飞:“我哪个都不给!”
屈林苑好声道:“刚刚若不是我拦着,你这狼早被人砸了去,反正已经不是你的了,给我又如何?”
袁飞飞久拉不下,眼神变得有些阴毒,她退后两步,缓道:“能砸走是他们的本事,我认。但你——”她盯着比她高出半个身子的屈林苑,目光毫不退缩,“你,我不认。”
北风呼啸,袁飞飞一眨不眨地盯着屈林苑,晶亮的眼睛中隐约透着殷红的血丝。
屈林苑皱起眉头,“你胆子确也不小,竟然这样瞧着我。”
袁飞飞伸出手,低声道:“还我。”
屈林苑看着面前小小的人,感觉就像是怀里的狼崽化人了一般,他淡笑一声,道:“我若不还,你可是要上前来咬我?”
袁飞飞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也没说话。她的神情说不出是气愤还是欢愉,只有那只伸出的手,一直未动过,“还我。”
“呵。”屈林苑轻呵一声,晃晃脖子,本想再说几句,就在这时,院中起了一阵风。
风吹落了一片久居房檐之上的残叶,枯黄破败的叶子自袁飞飞面前盘旋而下,叶子后面的双眼明亮又坚定。这一幕落在屈林苑眼中,恍然成了另一幅光景——
当时他年岁还小,却清晰地记得那也是一个冬日的夜晚……灯火通明的屈家大院里,武师手持长刀,架在那个少年的脖子上。少年赤脚站在冰冷的石板路上,他穿得很少,每一次吐息都呼出淡淡的白雾,落在长刀的刀刃上,一下又一下。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屈林苑也是。
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得屈林苑浑身都开始发抖,他紧紧地攥着身旁叔父的衣角。
而后,就是那个时候,院子里刮起了一阵寒风,吹落了数片残叶,其中的一片在少年面前落下,就在那一瞬,少年终于缓缓开口,低声说了一句:“不是。”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时张平的眼神。
“喂,还我。”袁飞飞撇着嘴道,“你发什么呆?快还我。”
屈林苑回过神,冲袁飞飞笑了,道:“丫头,咱们公平些,我砸一块石头,砸中的话你就将这小东西给我如何?”
袁飞飞大叫道:“你作甚非要抢我的东西!”
屈林苑:“我这可不是抢,你刚刚说的,砸中你就认。”
袁飞飞泄气地坐到地上,胡乱摆手道:“去吧去吧,你砸吧!”
屈林苑道了声“好”,然后随手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又随手一扔,石子一下在空中划出一道线,然后不偏不斜,刚好飞过了墙。
袁飞飞:“……”
屈林苑:“……”
“哈哈哈!”袁飞飞只呆住一瞬,马上笑了出来,“扔得好扔得好!”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倒屈林苑的怀里,乐得合不拢嘴,“快还我,哈哈,快还我!”
屈林苑一转头,看见不远处的裴芸一脸复杂地看着这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把小狼递给袁飞飞。
袁飞飞迅速把包裹收拾好,然后大步往外走,“先生告辞!”她走到门口,看见裴芸,随口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裴芸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袁飞飞与他擦肩而过,“我走了。”
裴芸一下子拉住她,袁飞飞疑惑地转头。
“怎么了?”
裴芸欲言又止,眼神四处游移。袁飞飞甩开他的手,“让开。”
裴芸脸上一白,忽然道:“你不讲信用!”
袁飞飞瞪眼,“什么?”
裴芸鼓起勇气,“玉呢?为何不压玉,你说话不算话,我们明明说好……”
袁飞飞想起那盒白玉,瞬间心虚,底气也有些不足,“什……什么说好,我同你说好什么了?东西给我就是我的了,你管什么闲事?”
她说的自也没错,可裴芸总觉得莫名憋屈。
袁飞飞抽了个空子赶忙往外跑,边跑边道:“我告诉你,你别想要回去!”
裴芸没想到她跑得那么快,连忙去追她,“你别跑……”
身后,被独独留在院中的屈林苑,看着两个渐渐消失的身影,长长一叹。他又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墙上的布扔过去……结果又偏了。“竟这么难扔,我瞧那些娃娃扔得很轻松啊。”
他挽起袖子,一连投了四五下,没一下打中,最后他叹了口气道:“老了唷……”然后拾起茶盏,悠闲地往回走。
另一边,袁飞飞和裴芸一前一后跑出书院,裴芸的小厮跟在后面,“嘿哟嘿哟”地喘着气,“公子,公子!咱别追了吧,小的要不行了。”
裴芸扭头道:“小六,你先回吧。”
“哎哟!小的哪敢呀。”小六是裴家专门给裴芸寻的小厮,年岁不大,此时手里还提着金楼里几个花娘要他捎带的布料,走着都费劲了,别说跟着裴芸跑。他愁眉苦脸地嘀咕着:“今日若是轮到杨大哥就好了……”
金楼来接裴芸的人有两个,一日一换,除了小厮小六以外,还有一个裴芸的侍卫杨立。
小六紧跟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跟住,终于在一个街角同裴芸完全走散了。他把手里的布拄在地上,哼哧哼哧地喘气。“小……小祖宗啊……”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偶然间看见昏暗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人影在盯着他看。
他仔细一瞄,是一个小乞丐。
小六跟丢了裴芸,心里烦得不行,朝那小乞丐啐了一口,狠道:“狗杂你盯着你爷爷做啥?滚开!”
那小乞丐也没说什么,转过身,没入黑暗里。
而那边,主仆同心,不只小六跟丢了裴芸,裴芸也跟丢了袁飞飞。
裴芸极少这样跑,胸口跑得生疼,他拍了拍胸口,为自己顺一顺气,而后靠在一面墙上休息。墙凉得很,他靠得很不舒服,便直起身,蹲在一边。
夕阳落下,天已经黑了下来。裴芸蹲在街角,身上难过,心里也难过,月光一照,他低声地哭了。眼泪落下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袁飞飞经常笑他哭包子,便想忍住,可越是想忍就越是哭得厉害,最后他咬着袖口,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唷,是这个小哥吧?”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裴芸吓了一跳,转过头,看见三个人站在他身后。他们穿着市井粗衣,都用黑布半蒙着脸。
裴芸颤抖地站起身,“你……你们是什么人?”
打头的一个人道:“你别管小的们是什么人,你只要知道咱们是给你点教训的。”
裴芸往后退了几步,奈何他已经站在了角落,根本没有再退的地方。
打头的人还想再说什么,后面一个人拉了拉他,摇头,那人作罢,道:“小子,以后莫要做些惹人厌的事。”他说了一句,而后一步上前,抬手猛地一挥。
裴芸没处躲,被硬生生地扇了一巴掌。
“啊……”他捂着脸,觉得头晕目眩,坐了个屁墩儿,倒在地上。
那人上前,又踩了他一脚。
裴芸缩成一团,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小声不停道:“住手!你们住手!”
后面的人也不言语,上前一人一脚。
“你们为何要打我!”
听了裴芸的话,那三人没有答他,都冷冷地哼笑一声。其中一人慢慢弯下腰,拎着裴芸的耳朵,小声道:“公子爷,小的们服侍得如何?”
“喂!”
莫名的声音传来,那三人猛地回头,就在那一刻,一袋子呛人的灰粉扬过来,那三人猝不及防,被糊了一脸。
“咳咳!”
粉尘入了眼,烧得三个人哇哇大叫,一个人影冲进来,拿着一把尖针,猛地刺入一人的腰间!
“啊!”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腰倒在地上。
人影趁乱拉住地上的裴芸,想把他扯出来。但裴芸已经被打得发傻了,缩在地上,动都不敢动。人影急得不行,又不敢出声,就使劲拽他。
结果一耽误,灰尘即将散尽,剩下的两人已经缓过神来。
他们本以为被裴家的侍卫抓住,心惊胆战地防备起来,结果散了烟后,发现来的是个小孩子,虽然蒙着脸,那身形却比裴芸还弱上几分。他们放下心来,转眼看见那个倒在地上的人,血流得满手都是。
“贼娘!找死吗!?”
剩下两人怒气攻心,上去就要抓那小孩。可这个同裴芸不同,虽然人小,但像活泥鳅一样,油滑得很,蹦来跳去,十分难抓。他们好不容易抓到那小孩的半片衣角,那小娃也不挣脱,反而冲到那人面前,上去就是一嘴,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臂上。那人为了打人方便,将袖子挽了起来,这一下刚好咬在肉皮上,他大叫一声,“狗崽子!松口!松口!”
那人被咬疼了,一掌挥打在小孩的肩膀上,小孩闷哼一声,却还是不松口。那人终于受不了,叫了剩下那人来,连踢带骂,拉着小孩的头发往后扯,最后分开的一瞬,那人凄惨地号叫了一声。
月色下,那小孩隔着黑布的嘴上,硬生生地咬着一块肉,朝旁边一吐,肉块落地。因为是用牙咬下的,肉块十分不平整,恶心得不得了。
“啊!啊啊!老子宰了你!”那人双眼赤红,从腰里抽出一把短刀,砍向小孩。
剩下一人上前,“别冲动!主子吩咐……”
“滚!”那人显然已经丧失了理智,一刀挥了过去。
“主子吩咐过不能弄出人命!”剩下一人大吼一声,那把刀死死地停在小孩的脖子上。
小孩一下未动。
因为蒙住了脸,他们只能看见小孩露出来的双眼。那双眼睛阴毒得让人胆寒。
“狗崽子……”被咬的那人额上青筋暴露,紧紧地握着短刀。
小孩突然说话了,“砍吧。”
缩在地上的裴芸在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一下子僵住了。
袁飞飞。
她的声音比众人预想的要清脆许多,虽带着几丝疲劳,却隐含着一份诡秘的精神。
“你说什么?”
袁飞飞道:“砍吧。”她甚至就着刀刃往前走了几步,“杀了我哟。”
拿刀的那人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恶狠狠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袁飞飞埋下头,额前的碎发挡住了神情,谁也看不见在那黑布下勾起的,恐惧又欢愉的嘴角,“杀了我吧……因为,今日你若杀不死我……”她抬起头,赤红的圆眼睛静静地盯着面前的人,“今日你若杀不死我,来日我必要你狗命。”
暗然的刀光映在袁飞飞的额头上,形成一道不算明显的印记。
场面一时僵持。
这时,一直跪在地上的裴芸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勇气,突然站了起来,大叫着扑向那个拿刀的人,“你松手!”
“混账!”猝不及防,那人被裴芸狠狠一撞,刀锋偏离些许。
袁飞飞找准时机,一脚蹬在那人的身下。
那人惨叫一声,捂住下面,跪在地上,倒地的一刻不忘反手狠挥一掌,裴芸的胳膊被扇了个正着,整个人倒向墙壁。
袁飞飞拉住裴芸的手,“快走!”
“小子想走?!”最后一人一步上前,拦在道口。
这是个三面封口的窄巷,就只有那一条路能跑到街上,现在那人往那儿一站,整个路口都被堵了起来,进出不能。
袁飞飞瞄了一眼旁边的高墙。
从前跟马半仙在一起的时候,别的不说,爬树翻墙的功夫是练得极好的,这面墙不到一丈高,翻起来应该不难,只是……她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裴芸。或许是因为有特别吩咐,这些人在动手的时候尽量没动裴芸的脸,他脸上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暗红的巴掌印。但是,袁飞飞能看出他已经受不住了。他的手冰凉冰凉的,还在不住地颤抖。
袁飞飞皱起眉头,废物……扔了他得了。
她心思一转,刚想松开手,目光却扫到路口墙边隐藏的一双眼睛。
她瞬间醒悟,电光石火间,袁飞飞松开了手,裴芸猛地抬头,见袁飞飞已经冲到那人身边,抱住他的腰,往前使劲一扑!
那人已经有所防备,只被袁飞飞撞得晃了晃,随即稳住身子,他拉扯住袁飞飞的头发,反身将她推倒在地,“一边去!”
“唔!”袁飞飞忍住疼,倒下的时候依旧没有松手,她使出浑身力气拉住那人的腰带,最终把他一齐带倒在地。
“小畜生,老子把……”
声音戛然而止。
那人僵直着身子,在袁飞飞上方晃了晃,而后当头流下一串血珠,倒在袁飞飞的身上。
“滚!”袁飞飞厌弃地蹬开他,趁着另外两人没起来的工夫,拉着裴芸就往外跑,剩下一人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漆黑的大街上,这三人不知跑了多久,最后裴芸几乎是挂在了袁飞飞的身上。
袁飞飞跑得最快,她带着剩下两人来到东街的岔道口,挤在一个收了摊的泥人铺子后面。裴芸灰头土脸,面无血色,若不是袁飞飞一直拉着他,怕是早就晕过去了。
袁飞飞给他按到墙边,“自己靠着!”然后扭头对另外一个蹲在摊位边的人影道,“你拿什么砸的,会不会出人命?”
那人浑身裹着破破烂烂的碎布,将头上的步掀开,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正是狗八。
狗八从怀里拿出一根黑乎乎的棍子,递给袁飞飞看。
袁飞飞拿过来一瞅。
“这上面还带着刺呢!?你把他砸死了!”
狗八一把将棍子夺了回来,“不会死的,我没用那么大力。”
袁飞飞瞪着眼睛,静了一会儿,而后无谓道:“算了,死就死好了。反正我也没叫他们看见脸。”
狗八点点头,刚刚他也蒙着脸。
袁飞飞过去拍拍狗八的肩膀,笑道:“喂,你来得可真及时。”
狗八甩了甩肩膀,自己到墙边站着。
袁飞飞:“你是怎么找来的?”
狗八抬了抬下巴,指着一旁的裴芸道:“他追你的时候那三个人就跟着了,我认识其中一个。”
袁飞飞:“哪个?”
狗八:“被你扎了的,他是病癞子的手下,我以前见过他。”
袁飞飞扭过头,眯着眼睛看着裴芸,“你怎么会惹到这些人?”
裴芸捂着手腕,闷头道:“我没招惹过他们……”
袁飞飞瞪他,“骗谁呢!?”
裴芸的头压得很低很低,前额的头发散落下来,遮挡在眼睛前。他低声道:“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信……”
“你……”
“他可能真的没招惹。”狗八在一旁道,“病癞子的那个手下平日都在北街。前不久他开罪了平家的少爷,身家让人褪了个干净,正缺银子。”他看向裴芸,又道,“剩下那两个我不认得,可能是被找去当帮手的。”
“是这样?”袁飞飞摸了摸下巴,道,“那就是你得罪别的人了。”她看着缩成一团的裴芸,因为刚刚在地上滚了那么久,那月白的小棉袄已经沾满了灰,清秀的小脸也被折腾得不成样子。袁飞飞叹了口气,道:“得了得了,先不管了,把你送回去吧。”
她上前,扶着裴芸站起来。
裴芸的腿颤颤巍巍的。
狗八把帽布重新盖在头上,对袁飞飞道:“我走了。”
袁飞飞“嗯”了一声,狗八好似还想说点什么。袁飞飞转过头,清亮的双眼直直看向他,“喂,过几日我会再找你的,你可别没影了。”
狗八:“哦。”
月色当空,袁飞飞架着裴芸一步一顿地在街上走。
“我说哭包子,咱们快点行不行,你知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袁飞飞发疯的时候是事不记,现在缓过神来才想起已经月上中天了,自己还没着家,等会儿回去少不了要同张平找借口。
“烦哪。”袁飞飞皱着眉头。
她没注意到,裴芸在她自顾自地讲话时,身子越来越僵硬,头也越来越低。
又走了一会儿,他们终于和裴家的小厮碰头了。
那小厮也是在街上乱找,起初还没认出裴芸来,还是袁飞飞叫住了他。等他看见裴芸的时候,瞬间骇得手里的布料包裹全都掉在了地上。
“少……少爷?”小六脸色惨白,冲上前扶住裴芸,“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啊!你别吓唬小的啊!”
袁飞飞怒道:“你别再摇了!想他死吗!?”
小六认得袁飞飞,裴芸平日里不常与外人来往,可偏偏对这个小孩黏得紧。他看向袁飞飞道:“袁公子,我家少爷可是碰见歹人了?”
袁飞飞简单将事情说过一遍,然后把裴芸架到小六身上,道:“你回去叫他好好想一想,到底得罪谁了。”说完,她转身离开。
小六看着虚弱的裴芸,心疼得差点掉了眼泪。他一边走一边安慰裴芸道:“少爷莫怕,老爷会为你做主的,咱们不会放过他们,不会放过他们的……”
裴芸低着头,朦胧地看着漆黑的地面。
他听见袁飞飞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到了听不见的时候,那一直忍到现在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流了出来。
另一边,袁飞飞拼了老命地往回跑。她一边跑一边思索着等下要找个什么理由。
袁飞飞一口气跑回巷口,里面安安静静,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来到门口。
门敞开着。她探了探头,往院子里瞄了瞄。
灯火在,可没有人。
袁飞飞满腹疑问,走进院子里,试探地叫了叫:“老爷?”
没人应。
袁飞飞把各个屋子都转了一遍,卧房的桌子上有摆好的菜碟,两碗饭,都一点没碰,早凉透了。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有桌上的灯花不时噼啪地轻响几声。
“奇怪,跑哪儿去了?”袁飞飞坐到凳子上,一路狂奔后,她到现在还在不停地喘着粗气。她抓起桌上的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里面的茶水也是冰凉冰凉的,不过喝着倒也痛快。
袁飞飞坐了一会儿,胸口慢慢平复了下来。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茶壶盖,也试着将自己的手掌张开,盖在茶壶上面。
张平就喜欢一手捏着茶壶喝,可她的手放上去,连半个壶都盖不住。
咕噜噜……肚子叫了……
袁飞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饿了有一阵了。她摸了摸肚子,刚巧按到被踢过的地方,顿时龇牙咧嘴地一吸气。
“贼娘,给我等着……”袁飞飞咬着牙,晃了晃腰。
她拾起筷子,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恨得牙痒痒,虽然肚子饿得很,却也吃不下东西。
哭包子那个废物,本来第一下就能跑掉的,真是……
袁飞飞恨透了自己没事瞎心软,若不是一时心软,她也不会回头去寻裴芸,也就没这些烦心事。可她转念又一想,要是她没去的话,那裴芸被人欺负成那样,连个还手机会都没有,她又觉得憋屈。
袁飞飞脑海中乱七八糟,衡量着这顿架打得到底亏不亏本,最后也想不出个结果,忍不住大吼一声:“真是……”
“砰!”
没等袁飞飞纾解完,身后猛地一声巨响,袁飞飞吓得筷子都飞了出去。她猛地扭过头,看见屋门被推开,张平带着一身寒气,僵直地站在黑夜里。
张平的脸本就轮廓分明,平日里慈眉善目时倒没什么,现下他脸色铁青,英眉拧起,整张脸瞧着说不出的凌厉,看得袁飞飞牙根子直打战。
“老……老爷……”
张平直直地看着她。
袁飞飞之前想了无数理由,可看着现在的张平,半句话都吐不出来。
张平依旧穿着薄衣,微微喘着气,胸口一上一下。
他向前走了一步,袁飞飞身子比脑子反应更快一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爷我错啦!我以后再也不贪玩了!”她这一跪,刚好跪在了张平脚边,袁飞飞抱着张平的腿,哭丧着脸叫道,“老爷,你饶了我这次吧。”
之前有过几次。她回来得有些晚,张平冲她不停地比画手势,她不耐烦的时候就用这招,一跪张平就把她抱起来,然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不过,这次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张平把她从地上拎起来,单手指向床。
袁飞飞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老爷……你让我睡觉?”
张平脸上依旧含着怒气,沉默地维持一个姿势。袁飞飞不敢看他的眼睛,乖乖跑到床上去躺着。
好好,我懂。袁飞飞心道,不就是不让吃饭吗?实话说她对这个惩罚还是挺满意的,刚刚张平的模样那么吓人,她还以为他要打她呢。
袁飞飞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可闭上了眼睛,她却不能很快入睡。
她身上有些疼。
而且,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的肚子越来越饿,她都不能平躺着,要不总觉得喘气时肚子都会缩到背上。
张平把她弄到床上后,自己没多久也躺了上来。
袁飞飞一动不敢动,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袁飞飞听见张平在身边气息平和了,也不怎么动了,她小声道:“老爷……”
没动静。
袁飞飞小心爬起身,她的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瞄着张平睡熟的轮廓,又叫了声:“老爷……你睡了没……”
张平还是没动静。
袁飞飞放心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越过张平,跳到地上,因为怕出声,她连鞋子也没穿,就光着脚摸到门边,然后推一点扭头看一下,推一点看一下,一直到门缝能把自己挤出去了才停下。
她本来不想关门,省得回来的时候还得再开,可她又怕张平在屋里睡着吹了冷风,就又把门关上了。
黑灯瞎火的,袁飞飞跑到伙房,把晚上剩的菜翻了出来。冰冰凉凉的几碟菜,袁飞飞舔了一口,正好舔到冰碴子,给舌头扎了一下。
“哎哟……”她咬咬嘴唇,“怎么都快冻上了……”
那也得吃,袁飞飞现在饿得眼睛都泛花了,她叹了口气,也不拿筷子了,准备直接抓着吃。
可她刚一探手,身后已经伸出一只手,将菜碟拿起来了。
袁飞飞一惊,转过头。
张平穿着里衣,胸怀还敞开着,站在她后面,静静地看着她。
袁飞飞膝盖一软,马上又要跪下。
张平手臂一捞,将她抱了起来。
“老爷……”
张平微一垂眼,看见袁飞飞光着的脚丫,把她往上抬了抬,手掌包住她的脚底。
袁飞飞低声道:“老爷,对不住……我太饿了……”
张平轻“嗯”了一声,一手将袁飞飞托着,一手将菜碟放到一旁,弯下腰,单手点着了火,将锅放到灶台上。
袁飞飞抱着张平的脖子,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
没一会儿,张平就将饭菜都热了一遍。
袁飞飞小声道:“老爷……让我吃吗?”
张平转过眼,看着她。
火光下,张平凹深的眼窝里映着淡淡的橘色,他的眉眼算是平凡,可偏偏有着清晰分明的脸庞,高高的鼻峰在火光下一照,说不出的挺拔。
袁飞飞的脚丫在张平的大手里没一会儿就暖和了起来,她看着张平,“嘿嘿”地笑了,“老爷你不气啦?”
张平无奈一笑,袁飞飞看见他唇边淡淡的纹路。
饭菜热好后,袁飞飞被张平端在怀里,蹲在灶台旁的小桌前吃饭。
袁飞飞夹着菜,一口一口地吃着,热饭吃起来就是不一样,香极了。她夹起一口菜,扭头给张平,“老爷,你也吃!”
张平淡淡瞄了一眼。
袁飞飞道:“我都看着了,你晚上也没吃东西。”
张平笑了笑,就着她的筷子,一口咬了下去。
这一桌子菜,袁飞飞自己吃点,给张平喂点,没一会儿就吃了个干净。
四更天过去,袁飞飞撑得不行,张平抱着她回到屋子,一同歇息。
睡前,张平将袁飞飞转过来,仔细地同自己四目相对。
袁飞飞看着那双平和的眼,轻轻点头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张平这才拍了拍她,给她盖好被子,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