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他只身一人,提着一坛子酒,从崖山索道上飞下。
平坦的河滩上,荒草丛生,流水常年冲刷,沙石堆积,那一片浅滩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大了许多。六百年来,不变的只有那千座坟冢,静静地躺在上面,与高耸入云的崖山遥遥相望。
曲正风最喜欢的事情,便是拎着一壶酒,来下面喝个痛快。
六百年前的一战,耗光了崖山的精锐。
于修士而言,数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只是天下修士,修为低的居多,寿数也不够,除却修为高、年纪长的那些人,到头来,还有几个记得?
人人都有新的辉煌要去追逐,人人都有新的传奇要去建立。
旧日怀着伤痛的人,却反而失了语。
六百年来,这中域的崖山以一种近乎伤痛的沉默,站在十九洲大地上,却少有人能读懂它。
坟冢一座连着一座,曲正风唇边挂着一丝讽笑,他从荒草丛中走过,向着熟悉的方向,来到了一座坟冢前,随意地靠坐下来。
将酒坛子的泥封打开,酒香氤氲。
曲正风仰头便喝,带着一种痛快之感。
索道之上有人在走动,却没人可以看见他的身影。
他经常会来这里,从日升喝到日落,一喝就是一整天。
酒到酣处,旧日的人和事,就会浮现在心里。
人人都以为崖山大师兄曲正风,是个光风霁月、待人温文有礼的翩翩君子。
只有他自己清楚,现在的他到底是个怎样的德行……
一旦没人看见了,谁又管谁是什么德行呢?
君子也好,浪汉也罢。
不都是他曲正风吗?
仰头喝酒,任由洒出的酒液浸湿衣襟。
等到太阳下山了,便又是醉生梦死的一日。
天黑了,周遭也重新陷入一片寂静。
唯有九头江的江水,滔滔流淌而去。
曲正风坐在坟冢前,听了这江水奔流的声音很久,才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到崖山。
灵照顶上已经一片安静,归鹤井内,清波荡漾。
曲正风从灵照顶的边缘而上,抬头一看,却忽然发现,拔剑台后,执事堂内,竟还灯火堂堂,隐约能看见几个人影投落在窗上,似乎正在走动。
风里,飘来人说话的声音。
“真的要回来了?”
“真是不敢相信……”
“扶道师伯这也太……太那个……”
“收了女修当徒弟,自然没什么要紧,可这怎么平白无故就要当大师姐啊?”
是几位长老的声音。
郑邀站在执事堂内,手中压着一道风信,拧着眉头,面对下面诸位长老的议论,似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
曲正风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远远站在执事堂那一片灯光之外,一拂袖,卷来一阵风,将自己满身的酒气都清扫了出去,只有一点点残余的味道,并不那么明显。
“笃笃。”
进去之前,他轻轻叩了叩门,意在提醒屋内之人,有人要进来了。
而脚下的步伐,却没有任何的停顿。
曲正风走进了执事堂,站在那一片烛光之下。
崖山掌门郑邀,是个身形微胖的懒家伙。
他见曲正风忽然进来,吓了一跳:“曲师兄?”
扶道山人在崖山辈分太高,曲正风入门时间也早,更是扶道山人座下大弟子,郑邀客气地叫一声“师兄”却是错不了的。
曲正风一身黑色长袍,看着并不是很有精神,这大晚上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晃到了执事堂这里来。
众人心中都有疑惑。
曲正风只微微一笑,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方才睡不着,正打算出去练剑,恰好看见执事堂这边灯火通明,才走过来一听,便听见掌门并诸位长老提到了师尊他老人家……不知……”
“这……”
众人一下面面相觑了起来,不知道这消息到底该不该告诉曲正风。
只因为,这个消息太匪夷所思,便是他们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沉默中,几位长老都拿不定主意,又看向了郑邀。
郑邀搓着手,半晌还是将那风信一转,投向了曲正风:“曲师兄还是自己看吧。扶道师伯好不容易来了消息,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竟然发风信告诉他们:他随手在人间孤岛捡了个天赋不错的女修当徒弟,还直接排了她当大师姐!
崖山可不是昆吾。
即便是昆吾,横虚真人的真传弟子身份高于其他普通弟子,可在真传弟子内部,也是按照入门先后排的长幼次序。扶道山人倒好,从来看不起昆吾那真传弟子的说法,向来嗤之以鼻,他自己却直接搞出一个“大师姐”来!
新收的徒弟是“大师姐”,行一,那曲正风怎么办?
还被曲正风知道了……
众人只这么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曲正风在看风信的时候,却显得很平静。
也许是在外面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也许是不在意,也可能是……
藏太深。
总之,他看完之后,似乎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还笑了一声:“师尊要回来了便是好事,还收了个新徒弟,就更是好事了。如此一来,他总不好将大师姐再扔给我,说不准他这是要结束游历回来了。”
游历了三百多年,也该是时候回来了。
天知道他一个人在外面晃荡,把事情都丢给郑邀,郑邀心里有多恨。
如今一听曲正风这样分析,郑邀一拍脑门儿,便道了一声:“有道理啊,扶道师伯回来,可是好事一桩!”
“天晚了,我还得出去练剑。”
将那风信轻轻一拂,曲正风微微一笑,便拱手拜别,从执事堂中退了出去。
几位长老都用一种打量的目光,目送他离去。
曲正风没有回头看一眼。
只是在他重新站在灵照顶上,看着那倒映在归鹤井内的月光时,却忽然生出了一种恍惚之感:师父在人间孤岛捡了个姑娘当徒弟,还要收为大弟子?
心下那种感觉,一时竟难以言喻。
曲正风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明日的整个崖山,都会为这一个消息沸腾起来。
所有人都在等待,似乎很期待新的大师姐的到来。
只有曲正风心里清楚:新来的大师姐是其次,所有人心里真正期待的,是师尊的归来。
那是可与昆吾横虚真人齐名并肩的存在,中域的执法长老,即便平日里都是一副不靠谱的模样,可谁又敢说,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崖山长老?
等待的日子里,时间变得非常漫长。
曲正风将海光剑擦了好几遍,几位师弟坐不住,经常跑来找他聊天。
沈咎会拍着脑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你们说大师姐会是什么来头?天赋怎么样?会不会跟昆吾那个谢不臣一样?师父这是要跟横虚真人对着干吗?”
他的嘴里,永远有很多很多的问题。
同样话痨的,还有那个呆子陈维山,并且问的问题让人无语得多:“按咱们崖山的规矩,我们是可以跟大师姐拔剑的。如果大师姐打不过我们……”
“你当师父是死的吗?”
曲正风淡淡地回了他一句。
于是,陈维山一下子不说话了。
从寇谦之到姜贺,每个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
曲正风只慢慢将海光剑擦了个干净,再稳稳当当地收剑还鞘,这才说道:“师父几百年没收过徒弟了,如今有了新徒儿,不是咱们能欺负的。”
或者说,不是你们能欺负的。
这一句话,他没说出来,也不需要说出来,甚至不需要有任何人知道。
所有人都对这一位大师姐很好奇,那一段时间里,所有人的话题都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直到扶道山人带着她,走过了崖山道,出现在所有人面前,那存在于所有人想象之中的“大师姐”,才落到了实处。
一个……
让人完全没想到的人。
曲正风一开始以为,能被扶道山人收为徒弟,还是在人间孤岛顺手捡来的徒弟,一定年纪很小,天赋出众,说不准还能碾压自己,与那昆吾谢不臣一样,成为名动十九洲的存在。
可是没想到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个已经经历过了许多事,有了不少积淀的温婉女子。
她有着柔和的眉眼,周身散发着一种浅淡的味道,与整个崖山那种一言不合便拔剑的剽悍作风,一点儿都不搭。
师父,竟然收了这样一个人当徒弟,还是大师姐。
当着众人的面,曲正风温文尔雅到了极点;可是转过身去,他就有一种极端荒谬之感:这样一名柔弱的女修,凭什么成为崖山的大师姐?
那不仅仅是一个称号那么简单。
崖山的大师伯、大师姐,不应当是需要被所有人保护的存在,相反,它应该是保护所有人的存在,强大到可以碾压任何人,将所有来犯之敌打趴在地。
她应该拔剑向天下,纵横十九洲!
直到,剪烛派来人,刚刚筑基的她,展现出了骇人的实力……
天赋,心性,还有那一种独属于崖山的睥睨姿态!
曲正风那时候才真切地意识到:扶道山人没有挑错,她简直是为崖山而生!一名完美的崖山门下!
于是,那一瞬间,一个疯狂的念头,终于在他心里滋生了出来。
也许,等到她足够强大,等到她可以庇佑崖山……
他这个原来的大师兄,就可以彻彻底底地放心离开,去做一些“崖山大师兄”不能做的事情。
每每午夜梦回,梦到极域战场之上,挥舞的刀剑,染血的面容,倒下的同门……他总是要强迫自己,将那满腔的杀意压下,强迫自己,耐心地等待。
曲正风以为,自己可以等到那一天,看到新的崖山大师姐,成为整个崖山的支柱。
可是,一趟西海之行,忽然出现的昆吾吴端,让他想起了六百年前的旧事,想起了那河滩上的千座坟冢……
他终究还是没有忍耐住。
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计划要完成,他还有那样深那样深的仇恨要报。崖山不能报的,他来报;师尊不能报的,他来报……
又如何能这样心平气和地等待?
她已经很优秀,只是还不够。
曲正风终于还是带着她,上了崖山的最高处。
她似乎不明白自己带她来这里干什么,甚至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藏着几分关切,是一种叫人觉得温暖的眼神。
那一刻,曲正风想:师尊是对的。
也许崖山真的很需要这样一个温柔的大师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他,忽然很想唤她一声:小师妹。
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
站在崖山巨剑之前,曲正风没喝酒,却似乎已经有了酒意,只对着她露出了几分冷然的笑意:“拔剑。”
于是,他看着见愁面上的表情渐渐变化,似乎不敢相信。
呵。
有什么不敢相信的呢?
最好的盟友都有拔剑相向甚至背后捅刀之时,被同门拔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让他,做这一回恶人吧。
毕竟,装了那么久的谦谦君子,他脸上的面具都要长进肉里了……
至于旁人怎么看,又与他何干?
日后他将成为整个十九洲的“罪人”,如今区区“恶人”之名,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