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傻昏睡到第二天早上,翻身起来,罗月丽已做好早餐。大傻用手指抹掉嘴角流下的涎水,在裤管上揩干净了,在水龙头上用清水冲洗了脸,又恭恭敬敬地坐回沙发上。
望着房里的家具,大傻懵懵懂懂,拍拍脑袋,这是哪呀,他坐哪了?望着茶几上的汤米粉,大傻愣着,不敢动口。这大傻还懂得讲客气哩,罗月丽又叫了一声,快点啦,上班了。听到“上班”两字,大傻端过大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转眼碗底朝天。
这样的人也好,放在哪里都放心,只要有吃就行。罗月丽让大傻坐车后,他腼腆得很,因为他从来没有挨着女人坐过,罗月丽发动了摩托,叫了两遍,大傻才敢往上靠。
这回他终于紧贴了罗月丽的屁股。一路上,同事瞪着眼瞧他们,没人能懂,这大傻修了哪门子福,不就帮忙吓唬了条子嘛,怎么这么快就跟这妞搞到手了。不出三天,她与大傻拍拖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厂传得沸沸扬扬,员工们用惊讶的目光打量她,暗里猜测,这女人肯定结过婚,生过仔。有些人说,傻人有傻福,害得多少靓男帅哥羡红眼睛。有些人说,这罗月丽可能精神有问题。但总之,气坏了条子,都说条子胆小鬼,不敢与大傻单挑,把一个到手的大美人让给了大傻这种小人物。条子从此不敢轻易踏进生产部办公室的门,偶尔因工作关系进来了,出门时,脚步总是不对劲,不是碰到凳脚,就是踢到门槛,脸上像蚊蝇叮着,尴尬难受。
大傻这回可神气了,昂头挺胸,整日笑呵呵的。看什么看,笑什么笑,罗月丽索性顺水推舟,只要不加班,就载着大傻出去兜兜风。没人的时候,大傻居然还学会了摸她屁股,做贼似的,倏地又缩回去,嘿嘿地咧着嘴笑。罗月丽伸手给他牵,他不敢牵,摸了一下说,你想骗我嘛。罗月丽把手放到他的手里,你摸摸,我的手好冻。他说,哦,你的手真的好凉快。罗月丽把手抽了回来,大傻却在她的屁股上捏一把,弄得罗月丽哭笑不得,真个傻得可爱。大傻伴她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每当静下来,罗月丽想他究竟适合做她的男人吗?她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冲动,有点像小时候玩的过家家,只是觉得他憨憨的,笨笨的,好玩,有趣。她的感情确是有些麻木了,精神飘忽着,连自己也捉摸不透,她究竟要找什么样的男人,她越想越糊涂,她现在最爱的人是谁,自己说不清。她现在不敢说爱字,说到爱字,刻骨铭心,又恐惧万分,而岁月像蛇一样,不饶她。
她觉得自己不可理喻的时候,又不可救药地碰到了马东东。
周六的中午,她去华润超市买日用品回来,在镇标那个位置,马东东正步行往麻岭方向走。她看到了他的背,那个熟悉的背影,像个旋涡。她咬牙切齿,憎恨他,憎恨的话又说不出口,她情不自禁把车停到他身边,她说送他一程。马东东不理她,继续往前走。她不甘心,继续跟上去拦住马东东,你这么憎恨我吗?马东东说,我不想与你有任何关系,我已经找女朋友了。是谁,是蓝红吗?她迫不及待。马东东说,你不要误会她,她已经跳槽一个多月了,她去了一家眼镜厂,那家工厂扣发了她的工资,我今天去帮她讨工资。各有所爱,没关系,我已经想通了,我送你去,就当认识的朋友吧。不用浪费你的时间,罗小姐,马东东继续往前走。她熄了火,推摩托一起走。
何必呢,罗月丽,你有男朋友,我有女朋友。
不,我就想和你一起走走。
你们不是在虎门开服装店吗?我经常去那里逛,从来就没有看到转让的铺口呢。
我们分了,不开了,那都已经成为过去,成为历史了。
看你推的真辛苦,盛情难却呀。
马东东抬腿,上了后座。马东东坐在后面与大傻坐在后面,感觉就是不一样,其实马东东这种性格的男人,最适合她了,他没有野心,他自立自强,他善良,他不会背后骗人。有些人,从小到大,自始至终没有学会骗人,马东东就这种男人。
罗月丽载马东东帮蓝红办事,确实心里不是滋味。马东东敲开间工厂门卫室的玻璃窗,通过门卫传达了进去,一会儿,门卫回答没有工资发。镇劳动分局的人说可以领了,现在已经是三次了,都没有结果,工厂有后台,根本不怕劳动分局。在门口,马东东又给分局打电话,那头说,马上派人来协调。等了半个小时,劳动分局的车子驶进了工厂,又过了半个小时,车子出来了,车窗打开,分局的人招招手,叫他靠近窗口,可以领了,他们正在算,耐心地在门口等着。劳动分局的人态度还不错,等就等吧。罗月丽坐在对面商店门口,摩托停在门口旁边,望着马东东挠着头,看来问题还是没解决。
究竟怎么回事,做工给工资天经地义呀。
蓝红没满试用期,辞职,厂里不批,蓝红交了辞职书,就跳槽去了一家贸易公司上班,问厂里要工资,厂里说她是自动离职,他妈的,那老板根本不把大陆法制放在眼里,劳动分局的人开始态度不好,不过这也可以理解,要是态度太好,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去找劳动分局,一个镇设十个分局还不够,现在好些了,打了几次电话来,又亲自来了工厂,看来也是碰到硬钉子了,我马东东就是不信这个邪,人家蓝红身上已无分文,昨天还借了我100块。
马东东对蓝红真好,罗月丽嫉妒蓝红,恨蓝红,又不能表现在脸上,她一直默默无言地等着马东东处理这单事。
要是他们还不给,怎么办?
那就只有申请开庭仲裁,工厂说,他们没开这个先例,你知道嘛,工厂的意思是说,以前都是这样做的,吃了多少黑心钱,他妈的,榨员工的血汗钱,还要吃员工。阴天,天色渐渐暗下来,马东东又到门卫室问了一次,回答说星期一再来。马东东气愤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值班门卫听见了,冲了出来,指着马东东,你刚才骂谁!马东东正在火头上,怒气冲冲地靠了上去说,你管我骂谁!第二个保安开门跟着冲了出来,眼看就要打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罗月丽赶紧拉住马东东,把马东东拉开了。
走呀,好汉不吃眼前亏。
真是狗仗人势,呸!马东东在后座,一直怒火中烧。
已是吃晚饭的时间,她要把马东东留下来一起吃晚饭,谁知车到楼下,遇到大傻。大傻劈面问她下午怎么没去上班,然后又把目光转向马东东,从头到脚打量着。大傻将嘴凑到罗月丽耳边,他是你的什么人,帅哥都不可靠。马东东望了一眼大傻,我还是回虎门吧,不妨碍你们了。罗月丽说,她是我老乡,和我在一个工厂上班的,你急啥。可是,马东东已经坐上一辆摩的。罗月丽把大傻狠狠斥回了工厂。一会儿,大傻又大大咧咧站到了门口,向罗月丽笑。说他傻,他不傻,还会吃醋,说马东东的坏话,说他笨,他不笨,等她气消了,才回来。
愣在门口干吗,罗月丽白了大傻一眼,转身进了厨房。
再说蓝红被罗月丽打了一巴掌那天起,在陶瓷厂辞了职。她想离罗月丽远一点,免得以后,山不转水转,又转到一起见面。出厂后,进了眼镜厂,做了两个月,跳槽到现在的贸易公司。公司没有住房,补助每个人两百块房租。她在外面租了一个单间,房里有些半新不旧的家具,比如沙发、茶几、屏风,都可以将就一点用的,挺方便的。从眼镜厂出厂,蓝红没有领到一分钱工资,她不敢对工厂说句重话,更不敢去劳动分局,委屈只往心里吞。马东东知道这件事,很气愤,请假来帮她找回工钱,从昨天到今天,从早上到下午,在劳动分局坐着等待处理,中午遇到罗月丽,一起等了一个下午,还是没拿到工钱。
马东东从福安楼出来,风尘仆仆赶到蓝红的出租屋,蓝红正做晚饭。马东东像肉馅一样陷在旧沙发里,看她洗菜,切菜,炒菜,这情景,让他叹息不止。他感觉一个女子,尤其像蓝红这样柔弱的女子,在外谋生多不容易,这使他下定决心要为她讨回工资,但这并不容易,工厂有工厂的一套,能拖则拖,拖累你,拖垮你,直到你自己打退堂鼓,自动放弃。
没拿到也没关系,你先洗个脸吧,蓝红不急着问工钱的事,这样的关切,使他感到更加的无助。
劳动分局的人也去了,他妈的,就是耍赖,故意拖我们的时间,这样赖下去,我们没那么多时间,不如星期一申请开庭仲裁。
开庭就开庭,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白白做了一个多月。
不过开庭还要800块钱开庭费。
还要交钱?哪有钱呀。
钱我代出,打赢了官司,他们是赔偿的。
蓝红迷惘了,颤巍巍地说,这些工厂,炒人的时候,没有一家提前通知,也没有补偿,你跳个厂,他们还要扣工资,我跟他们说了多少好话,就那么1000多块工资,对他们老板来说,算什么,越穷越受欺侮,越富越没有人情味。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他们是不会开这个先例的,意思是从来没有给钱的,我马东东就不信这个邪。
马东东拍痛自己的大腿。
吃饭吧,别生气,反正我有班上着呢。又是清蒸福寿鱼,学罗月丽的,做法一模一样。马东东来了胃口,一口气扒了三碗饭,夸蓝红的厨艺不错。蓝红高兴,固有的表现嘿嘿两声。
饭后,马东东弯在沙发里,蓝红坐在脚凳上,他们忘了看钟,聊到了11点多。这么晚了,蓝红不让马东东回虎门,可是房里只有一张床,住哪里呢。马东东说,我就睡沙发吧。他把两张单人张沙发拼到一块,躺下去试了一下。
这哪行,你住我这张床吧。她心里有一道界线,今晚不能随便逾越。
哦?哪你呢,你睡哪儿?马东东想,难道蓝红睡沙发,这可不行,还不如共睡一床吧,把生米煮成熟饭,反正他现在一个人,也许过一段时间就是两个人了,对他和蓝红来讲都是机会。如果蓝红愿意,他还能接受她,马东东脑子突然蹦出这样的想法。他还能接受她吗?她又能接受他吗?马东东打量着蓝红,从她的身上,他依然还能找到那种残留的感动,再加上多次恋爱的失败,使他更清醒地认识触摸自己的感觉。
我住同事那儿,两个人挤挤。蓝红的话,让马东东猜不透,都是过来人了,如果蓝红现在对他有意,应该不会拒绝同处一室的,或者她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就是不了解他,不了解他,就是不关心他,他懵了。
蓝红从床头抽屉翻出女人用品,用塑料袋兜起来,站在马东东的面前,彼此能听得到细微的呼吸,她身上没有散出发曾经有过的女人香,他很理智,但是突然有种想拥抱她的冲动。那是在心底埋藏了多年的情愫,虽然蓝红已经变了,变得连身上的香味都没有了,但是他内心深处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瞬间跳了出来。马东东努力克制着说,那何必打扰人家,不如你睡床上,我睡沙发。马东东起身,又坐回沙发,脚和头吊在沙发外,晃着。蓝红望着沙发上的马东东,女人的矜持,使她不冷不热地说,那怎么行,有好多蚊子。蓝红的声音是有些迟疑,淡淡然然,习惯了这样,曾经的冷美人,现在还是个冷女人。马东东真想留住她,如果她不愿意,他不会拥抱她的,更不可能侵犯她的。蓝红拆了罗月丽的桥,她自己感觉是无意的,在男人面前,她心里想着不能这样随便的,更何况曾经拒绝过马东东,现在她喜欢他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同居一室的,也许再等等吧,等到瓜熟蒂落,也许看马东东的立场了。
马东东猜不透她的心思,担心过分的行为,会伤害她,毕竟她曾两次表明她的决心和立场,“不可能”狠狠地刺激他,震动他的耳膜,尖锐地钻进他的心。
哦,都12点了,睡吧,她迟迟地挪动脚步,拔开门闩。
马东东突然跳起来,抢先站到门口,把住门闩,堵在她的面前,盯着她,他要把她留下来。
她垂下眼睑,怎么啦?这么晚了还要聊吗?
她的声音云淡风轻,只有她的声音保留着昔日的清纯,她是不相信他,还是不喜欢他?她为什么这么复杂,喜欢与不喜欢,真与假,她脸上看不出半点破绽。屋里很静很静,她再次催他让开,她的声音里找不到马东东想要的答案。马东东还是不让,坚定地站着。她又重复了一次,他不情愿地闪到一边,立即掩饰自己,我给你开门,送送你,真的。
好好休息,晚安!她的脸色还是那样云淡风轻。
关上门,背靠着铁门,马东东出了一身冷汗,心怦怦跳个不停。马东东躺在蓝红的床上,抱着蓝红的枕头,就是睡不着。蓝红像凋去了的花朵,他不爱的了,为何还是止不住拼命地在床上搜寻着那种女人香,闻着枕头,把枕头翻过来倒过去地闻,闻着被子,里里外外闻遍了,那种特有的女人香没有了。整洁的被子,淡淡的棉味,淡淡的汗味。他在想,如果今晚把她留了下来,会发生什么呢?会跟他做爱吗?也许会这样,也许他就是她的男朋友了。她为什么不留下来,是他不够坚决?他忽然又感到超级后悔,他应该不顾一切抱住她。可是,他没有,没有也好,她反正也被别人糟蹋得不成样子。想到这儿,他觉得没有什么可惜而言,方安然入睡。
一样的夜晚,蓝红在同事那儿,侧着身子,睡不着的,还是想着那个男人,被别人抛弃过的男人,她亲眼看见他牵过别的女人的手的男人。她怪他没有先追求她,而是追求黄彩霞,黄彩霞主动的,这她知道的,但是他多随便,人家追他,他就毫不犹豫,毫无选择地爱上了,一点都不够稳重,不够稳重,就没有安全感,她拒绝过她,用毫无余地的话告诉过他,她不会爱上他,更不会接受他。他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挡住门呢,他不让她出来,他最终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如果他的胆子再大一点,她拿他又有什么办法呢,真的不让她出来,孤男寡女同居一室,那一定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又意想得到的事情。他再坚定一点,再胆大一点,不让她出来就好了,今晚她就成了他的女朋友了。她怎么好意思让自己留下来陪一个男人,陪一个自己曾经当作破鞋子的男人。她心里复杂得很,但是她心里涌起了久违的幸福,因为马东东仍然爱着她,他还会继续对她发动攻势吧。
她美美地等着他的。唉,明天还上班呢,想到这儿,她心中充满期待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到了马东东与她的婚礼,洁白婚纱,隆重的场面。一觉醒来,上班时间到了,阳光赶走了一切幻想。
下班回来,蓝红发现茶几上留着一张马东东写的字条:
红:你好,我上班去了。我这样称呼你,你不介意吧。你还是不够相信我,昨晚我感觉自己象一棵树,被一阵风吹弯了思绪,我找到了那种久违的感觉,我想也许你还在介意我的过去,唉,怎么说呢,无论发生什么,现在应该说我曾经那么喜欢你。请保重自己,我会用一生的真诚祝福你。写这字条的时候,风过了,风过无痕呀。我星期一请假去开庭,你把经过写一写吧,等我来整理。
马东东 2000.04.20晨6∶30
蓝红捧着字条默读了几遍,留意每一个字背后的余音,她想开了,没有介意,也许彼此都有些误解。她的目光最后停留在“风过了,风过无痕呀”,这话深深刺激她,她仔细品味其中的涵义,似有所悟。他想说什么哩,他想说她错过了机会吧。她还没有到那种廉价的程度,他太高估自己了。属于自己的,一定会属于自己,别人夺不去,抢不走,她把字条夹进了相册,一会儿觉得不妥,又拿出来撕碎了。自从与叶南林分手后,她的心情,她的思想,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除了她的美丽成了褪色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