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晁凌风也躲得隐秘,也以为瞒得了对头的耳目。
府学建在黄鹄山下,这座学舍颇有名气,规模比江汉书院大得多,宿舍设备最完善,风景优美,读书的风气很盛。
由于附读生很多,所以加建有附读生的学苑。
他曾经在故乡的府学读了几年书,做过附读生,所以知道学舍的规矩。
他是以游学生的资格,鼓如簧之舌,说动了学监,让他在学苑暂住几天的,当然纳了些银子,弄到一间单独的小房间住宿。
二更天,他仍在灯下看书。
既然是书生。哪能不夜读?而其他的廪生和附读生,早就去梦见周公了。
微风讽然,灯火摇摇。
他毫不介意,似乎并不知道有人从窗外跳入。
“初,范阳祖逖少有大志,与刘琨俱为同州主簿。”他在读资治通鉴的八十八卷:“同寝,中夜闻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
他放下书,伸伸懒腰。
“非鸡鸣,此鼠声也。”他又在念,天知道他在念些什么鬼文章:“穿窬入户,恶声乎……”
“喝!你还真会骂人。假书虫。”身后传出中气充沛的嗓音。
“唷!我还真以为是鼠辈呢!”他起身离座,泰然整衣移至书案旁:“原来是气概不凡的长者。小子无状,恕罪恕罪。”
他煞有介事地长揖为礼,笑容可掬。
那是一位相貌威猛,气概不凡的青衫客,两鬓见斑,虎目炯炯有神。
“小子,不要假冒斯文。”青衫客抱拳回礼。
“在下确曾读了几本圣贤书,如假包换的读书人,尊驾怎说假冒斯文?呵呵!客居一切不便,客来茶当酒,请用茶。”
他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
青衫客淡淡一笑,右手一托袖桩,左手接杯。
“谢谢。”青衫客说。
杯不动,两人的手也不动,但眼神在动。似乎,有一股无形的浑雄劲道,在两人的中间汹涌。
他的生员青衫开始飘扬。
青衫客的袖和下衫也在飘扬,猎猎有声。
片刻,他双膝微沉。
青衫客也眼神一动。微微下挫。
杯口的茶水,随即开始震荡,形成了圈圈涟漪,圈数愈来愈密,但茶水一直就不曾溢出杯口。
又片刻,两人的左脚同时徐徐侧挪。
又片刻,杯口突然涌升阵阵轻雾,渐渐愈来愈浓,一阵阵向上升腾。
又片刻,雾气已消,杯中荼水已涓滴不剽。
青衫客手一震,随即恢复原状,手背青筋跳动,眼中的神光灭弱了许多。
“谢谢你的茶。”青衫客再次道谢,放手释杯。
“不成敬意,请坐。”他收回杯,肃客就座。
“难怪你把武昌闹得天翻地覆。”青衫客坐下笑笑,呼吸略呈悠长。
“不是在下存心要闹。”他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请教长者高名上姓。”
“我如果胡乱说个姓名,你相信吗?”
“相信。”他笑笑:“长者的纯阳真火可说已练至可化铁溶金境界,举目武林,能有前辈这种修为火候的人,晚辈虽则见识有限,所知也有限,但相信决不会太多,前辈决非像晚辈这种初出道的无名小卒,所以相信前辈决不会乱说姓名骗人。”
“好,你总算看得起我。但老夫此时此地,不便张扬,所以,你可以称我一声宗老,宗派的宗。”
“宗老贵夜光临。但不知有何见教?”
“有件事问你。”
“晚辈知无不言,当然涉及隐私就不便奉告。”
“你成家了没有?”
他一怔,这问题大意外,不是江湖事嘛。
“没有。”他定下神:“趁年纪还轻,邀游天下见见世面。这次是想远游东海的。成了家,家就是枷锁,再往外跑,岂不是不负责任的父夫吗?”
“唔!有道理。你和飞燕杨娟曾经走在一起,为何不再理会她。”
“人各有志。”他笑笑:“她志在江湖,游戏风尘。而我为人疏懒自私,胸无大志,我根本不想出人头地多管闲事,跟她在一起是非必多。我只好回避她。”
“她为人如何?”
“一个好姑娘,可惜我对她毫无所知,只知江湖人对她的风评并不佳、但我知道她是个洁身自好的。外表与内心不同,以外表掩护内心的好姑娘。”
“她是老夫的晚辈。”
“呵呵!幸好我没说她的坏话。”
“我听她一直在说你。”
“没骂我吧?”
“她对你有好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他又愣住了。
“她有她的自尊,她不能向你表白什么。我是她的长辈,我试过你的武功修为,也留意过你的行为品德,我认为她对你情有独钟,她没看错人。”
“宗老,你该劝劝她。”他语重心长地说:“她看错人了,她该钟情一个像公冶胜宙一样的英雄子弟……”
“呸!青龙帮那个小混混?他还不配在老夫面前吻老夫的靴尖。”
“宗老……”
“我告诉你。”宗老脸一沉;“我决定了的事,不容许反对。我要做你两人的撮合山,而且已经决定了。”
“别想。”他跳起来:“她如果嫁给我,我一天要和她吵十次,甚至百次……”
“你给我闭嘴!”
“唷!你这算什么?逼婚?你少发横……”
宗老大怒,猛地一耳光掴出。
他疾退,像电光一闪,耳光落空,快得不可思议。
“你给我听清了……”他怒叫。
“你才要给我听清了。”宗老沉声说:“你如果拒绝,我给你没完没了,哪怕把天捣垮,把地掀翻,我也要把你……”
“你什么都要不了,我也会把天捣垮,把地掀翻,我不吃你那一套,你吓唬不了我。”
钉对钉,铁对铁,那还会有好结果?
砰一声大震,宗老一脚把书案踢得四散崩飞。
他怒火上冲,冲上就是一记现龙掌当胸拍出。
“啪”一声暴响。宗老也恰好出掌,双掌无可避免地接实,气流激爆,劲风扑面。
似乎半斤八两,势均力敌,两人同时挫退,不等身形稳下,再次扑上出手攻击。
双方都没将对方看成死仇大敌,像一对偶或意见不同而大打出手的朋友,因此斗奇、斗巧、斗机智,出手与拆封皆千变万化,你来我往速度骇人听闻.一沾即变令人眼花缭乱。
室中的家俱,可就灾情惨重,稀里哗啦七零八落,连门窗也遭了殃。
立即引起一阵暴乱,整座学舍人声鼎沸,丁役和生员大叫大嚷,纷纷往这里奔来看究竟。
宗老攻了百十招,劳而无功,见有人奔来,知道不能再闹了,踊身跳出破窗。
“你给我记住。”宗老在窗外怪叫:“你躲不掉的,我给你没完没了,在哪儿见哪儿算。”
“我等你。”他也气冲冲地说:“你最好离开我远一点。早晚我会拆散你的老骨头。”
宗老正待重新跳窗而入,但打破的房门口已涌入三个人。
其中有学监刘夫子。
“这里怎么啦?”刘夫子急得跳脚。一点也不像一个夫子:“你在造反吗?你你你……”
“有贼。”他也不像一个读书人,掳袖拽衣粗野盛怒:“我和他打,把他打跑了。这贼不是雅贼,不是来偷书的,来偷人。”
附读生多少也是地方上的富家子弟,比廪生阔绰,有贼光顾是常事,但与贼打斗的事却很少发生。贼见人即溜,被捉进官府可就灾情惨重。
“你……你这是斯文扫地,怎能和贼打斗?”刘夫子哭丧着脸:“你看,这……这些家具,我……我我……”
“别急,我赔,我认了。”他的气消了;“我要是不打,游学的银子岂不全完了?打了才能保住呀!我赔,至少可以保住我的银子。”
答应赔,万事好办,刘夫子仍然埋怨了好半天,这才带了人走了。
北雷像一头病狗。出现在武胜门外的沙湖旁。
武胜门是北门,也是最荒凉的城门,尤其是夜间。城门一闭,里里外外凄凄清清。
北校场是出人执行死刑的地方,附近又没有商业区,比起汉阳门平湖门的繁荣来.真差了十万八干里。
将近三更天,出现在沙湖旁的人一定是胆大包天的人。
北雷当然胆大包天,他本来就是天下四大邪魔之首。但现在,他却像一头凄惨的病狗,脚下蹒跚,气色甚差,快走几步就流冷汗。
任何人被行家施刑逼供之后,不成为病狗才是怪事。
“笃笃笃!”他轻叩一家民宅的柴门。
湖滨一带有不少民宅,但很少有三户以上聚居的,都是些种菜园的菜农,在自己的田地建屋而居,与邻居保持距离。
久久,里面方传出声息。
“谁呀?”里面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
“是我。”北雷有气无力地说。
“你又是谁?杂种也该有拾来的姓名是不是?”这妇人泼辣粗野;“总不会是阿猫阿狗吧?”
“你这千人骑万人跨的老鸨婆!”北雷火往上冒.骂得更粗野:“你还真生了一张脏嘴,连损带骂十足龟婆样,小心我剥光你这老****牵到码头上当母猪卖。”
“是你这老公鸡。”门拉开,一个老村妇打扮的丑婆娘当门而立:“难怪你敢在老娘门前撒野。老色鬼,你来做什么?”
“我……”
“你该知道这是犯忌的事。”
“犯你娘的上床忌!”北雷又冒火了:“我要见欧阳炎那混帐东西!他收了太爷一只翡翠麒麟,太爷答应再说服洞庭一鹤入你们的伙,交换条件是弄到飞燕杨娟。他娘的混帐!太爷羊肉没吃到。倒惹了一身膻,飞燕杨娟仍然是威风八面的江湖女浪棍,太爷我却吃尽了苦头,不但被飞燕弄得灰头土脸,更被晁凌风那小子整得几乎送掉半条命。老虔婆。我不找他还找谁?”
“你这就不上道了。老公鸡。”老村妇冷笑:“本来人已经交给你了,对不对?”
“去你娘的!一点也不对,不但人没有完全交到太爷手中,你们居然又平空出了一件天灵婆叛逃的事故。太爷倒了霉,受了池鱼之灾。”
“你强辞夺理……”
“你给我闭嘴!老虔婆。”
“你想怎样?”老村妇沉声问。
“至少。欧阳小子得把我的翡翠麒麟退回,太爷也懒得去游说洞庭一鹤入你们的伙了。”
“他早就不在此地了。”
“他躲在何处?”
“我怎知道?我只是一个守屋人。一个小小的武昌地区无关宏旨的眼线。”
“我要见你们的长上。”
“你简直在说外行话,白混了一辈子。”
“你说什么?”
“连欧阳炎也不知道长上是谁,你一个外人竟然妙想天开要见长上。”
“你也不知道贵长上是谁?”
“我?我算哪门子葱?欧阳炎的地位,比我高得太多,连天灵婆也比我高两级,你以为我配知道?”
“你是说?我白来了?”
“你本来就不该来。”
北雷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好走!下次千万不要再来。”老村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