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悬天。
清冷的月光从挂满繁星的天幕倾泻而下,为整个山谷着上了一层靛青色的纱衣。一阵山风骤起,伴着鬼嚎一般的呼啸,将谷底这片由葱郁的草木所汇成的碧海吹得绿涛翻涌。一只黑色的鸟儿立于崖顶,在夜风中静静地眺望着远方。蓦地,两只碧绿的眼睛闪过一抹精光,而后猛地振翅飞下了山崖,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般朝谷中激射而去,转瞬便隐没在了蒙蒙的夜色之中。
不久,远处出现了几条黑影。他们踏着漫野的荒草,缓缓朝山谷走了过来。
一位花发独眼的老汉,手提风灯,佝偻着身子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身后跟着一顶四人抬的竹排小轿。轿子的帷篷被卸了去,铺着大红的绸缎,其上端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幼童。那幼童闭着一双眼睛,头扎一只冲天杵的小辫,在夏末夜半的凉风中,竟只围了一条大红的兜肚,苍白的身躯已无一丝血色。他双手合十,盘膝而坐,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一尊精雕的蜡像般岿然不动。
“孩子啊,”前边抬轿的汉子一边走一边扭回头来望了眼幼童,“哥哥们此番把你当作丹童献给圣祖,实属万不得已。毕竟是祖上留下的规矩,谁都不敢违背不是?你若泉下有知,可千万别错怪我们。怪呀,也只能怪你自己这辈子命薄,没托生对门路。回去之后啊,我们定会为你多多祈祷,愿你下辈子投胎能找个好地儿!”
“我说墩子,”后边的一个汉子接言道,“你懂个屁!小然这娃子此次追随圣祖而去,待到圣祖功德圆满羽化成仙之日,他必然就会成为驾前的仙童,这可是三生三世行善积德所修来的善果。若是换了你啊,”他朝前瞟了一眼,“怕是再回炉修他八辈子,也修不出这等福分。”
被称作墩子的汉子闻听此言,大怒,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呸!你小子嘴里给我积点德,他娘的你福分深?你福分深怎么没让圣祖招了去?”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便红了脖子,前方带路的老汉扭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你俩兔崽子吵吵什么?到了仙寝,谁要是再敢给我吱声,冲撞了圣祖,我敲碎他的脑壳,拿他祭祖!”
被老汉这一骂,二人立时不敢再言语。
四个汉子就这样抬着一个幼童,在独眼老汉的引领下,踏着没膝的荒草,几经周折,终于进了山谷。穿过茂密的树丛,一座残败不堪的地上陵宫便呈现在众人面前。三丈高的陵门之上,横亘一块巨匾,上书三个血色的大字:
广贤陵
独眼老汉站在陵前,拜了三拜,而后低声对身后的四个汉子道:“我再强调一遍,大祭之时,尔等只需跪伏在地虔心祷告,切莫抬头观望,更不可发出声响,否则惊扰了圣祖,谁也甭想活命!”说罢率先踏入陵门。
陵宫的围墙多已坍塌,巨大的方形石砖散乱地半没在杂草之中。两旁株株参天巨柏,在夜风的吹拂下,晃动着枝梢呜咽作响,如鬼哭神嚎般慑人。
众人闷着头小心翼翼地前行,极力将自己的脚步放得平缓。这座陵宫乃是村子的圣地,更是禁地,换做平日,便是打死也绝不敢擅入一步的。但是今天,他们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到这里。
因为,现在是七月半鬼开门的午夜,四十九年方有一度的祭祖之日。
前方是一座巨大的五层石塔,据说,圣祖就是在这石塔当中修炼。众人哆嗦着进入石塔,来至祭殿,将幼童恭恭敬敬地摆在祭台之上,而后郑重地跪到祭台前。
独眼老汉高声念道:“圣月十五,七七轮回,鬼门中开,仙途无碍。鬼谷村第四十六代族首,祭上真童,愿圣祖超脱凡世,早入仙邦!”
众人齐齐叩了四个响头,而后以面伏地,动也不动,口中默念祈祷之词,心中却是忐忑不安。就在这时,忽闻殿中响起了一阵诡异的笑声。如同一位迟暮的老人,张着脱光牙齿的大嘴,从苍老的喉管里顶出一阵阴冷的鬼笑,松弛的声带又将这声音变得略发沙哑,在大殿中一波波回响开去,令人只觉阴邪无匹、毛骨悚然。
墩子跪伏在地。直入耳廓的笑声令他四肢发软,浑身上下抖作一团。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膛,血液随着心脏的节奏在血管中窜动,震得大脑嗡嗡作响。片刻之后,鬼笑声骤然停息,与此同时,他听到祭台的上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如同万千肉蚕一齐啃噬着桑叶。这使他不禁头皮阵阵发炸。那声音似乎越来越近,搅得他心神不宁。他有一种感觉,他觉得面前确实有一大群肉蚕,正缓缓地朝自己爬过来。它们扭动着惨白的身躯,朝自己张大了肉乎乎的嘴巴。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早已将族长的嘱托忘得一干二净,于是仗着胆子,稍稍抬起了头,撩高眼皮偷偷朝前方望去,立时惊得“啊”的大叫一声。
烛光透过风灯的灯罩,将祭台映得一片昏黄。只见祭台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颗巨大的灰白色骷髅。那骷髅悬在空中,张着大嘴,正欲将面前的幼童吞入口中。听到墩子的叫声,它猛地一震,竟直接朝着墩子飘了过来。
墩子被吓得再次发出一声惊呼,一屁股瘫坐在地,而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大叫一声“鬼啊”,跌跌撞撞地朝殿外奔去。
一旁跪在地上的三个汉子已被吓得体若筛糠,慌乱之中便要站起身来逃命。那独眼老汉额头青筋暴起,他努力压制住颤栗的声音闷声道:“别动!都跪好别动!不想死的给我继续跪好!”
三个汉子面无人色,颤抖着跪伏在地,将头埋在双肘之间,竟再也不敢有些许动作。耳中只闻墩子惊惶失措的呼喊声,他迈着错乱的步子,似乎只跑出去四五步,叫声便骤然尖锐。
“啊!救我——”
然而“我”字只喊出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冰冷的大殿恢复了平静。山风呜咽作响,如几只游荡的怨魂,在石塔外徘徊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