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头戴云形道冠,身着黄色道袍,一张古铜色的蛇脸上,两只圆眼正冷冷地盯着我们。
在他的肩头,立着一只黑色的鸟儿,正是我们在鬼谷入口看到的那只幽冥鬼鸟。它如一块黑玉的雕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们,露出满脸的怨毒之色,一双碧绿的眼睛散发着诡异的荧光。
我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条件反射地抬起猎枪,对准了这位蛇面道人。而就在此时,蛇面道人竟然开口说话了。
“鬼谷仙主在此,尔等还不叩首,更待何时?”
这声音苍老之中透着遒劲,如若洪钟,在大殿中久久激荡。我闻在耳中,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紧握猎枪的手,竟也不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这时,却听四叔冷冷地回应道:“以鬼仙自居,你就不怕这鬼谷真正的仙主得知后,会降罪于你吗,祢族长?”
我一时没有领悟四叔这话中的意思,怔怔地望向那蛇面道人。他依旧是那副冷冷的表情,看不出丝毫的情绪变化。短短的静默之后,他突然仰头发出了一声大笑。这笑声阴冷无比,邪气十足,与我们在塔底听到的鬼笑一般不二。
笑声过后,他伸手猛地在脸上一扯,竟扯下了一只十分古旧的铜制蛇形面具。
我一愣,随即看清了他那张隐藏在蛇形面具之后的脸,确是在雨晗家遇到的独眼族长祢老汉。不过我同时发现,他的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此时竟生出了薄薄的一层黄色鳞状物,如同蒙了一层细密的蛇鳞,分外骇人。
祢老汉缓缓击掌赞道:“秦教授果然精明,老汉我佩服,佩服!却不知,你如何知道是我?”
四叔冷哼道:“从你身上不断散发出的那股,死蛇之气!”
祢老汉笑道:“厉害,厉害!秦教授,哦不,我是不是应该尊称您一声……秦大仙?”
四叔脸色一变。
祢老汉看在眼里,得意地一笑,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我既然都是养蛇的,又何必将话说得这么难听呢?蛇香就是蛇香,哪里有什么死蛇之气?”
四叔脸色有些发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看来,你也能够嗅出我的蛇香。”
我能感觉到四叔言语里透露出的紧张,同时也知道他紧张的原因。
四叔身为常仙,平日与我闲谈的时候,偶尔也会提到一些这方面的知识。祢老汉所提到的“养蛇的”,是行内人对常仙一贯的称呼。但凡常仙,必有仙蛇护体,因此,他们的身上,也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蛇的灵气,这种灵气,便是蛇香。说得直白一些,就是蛇体所散发出的腥臭之气。
常仙的能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护体仙蛇的道行,道行越高,对蛇香的控制能力就越强,所散发出的气味也就越淡。所以,普通人一般无法闻到常仙的蛇香,道行低者也无法闻到道行高者的蛇香。只有对方的道行与自己相差无几,或者低于自己的时候,才能闻得到。
四叔如今遇到祢老汉,二人皆能闻到对方的蛇香,也即是说,他们两个人的道行,应当不相伯仲。
祢老汉见四叔神色不复先前那般自在,自觉定是被自己的道行吓得心神错乱,于是得意地笑了两声,继续道:“秦大仙,这很让你吃惊吗?难道,许你有千年的灵蛇,就不准我有千年的金蟒吗?”
四叔有千年灵蛇护体,原以为无人能出其右,然而今天,怕是真的遇到了对手,不由得慨叹道:“历尽千载,金鳞角蟒,竟仍存活于世!”
祢老汉站起身来,一直在肩头停立的鬼鸟振翅飞到了旁边的蛇形灯盏上,仍旧闪着一双碧绿的眼睛,满脸怨毒地盯着我们。
“我第一次在雨晗家见到你时,便已嗅出了你是个养蛇的,而且,养的还是条狠角儿。我当时就猜到,你根本不是什么来此地考察的教授,而是受雨晗所托,专程为鬼谷童祭一事而来。于是,我努力告诫你鬼谷危险重重,想让你断了趟这滩浑水的念头,只可惜你不听我言。之后,我又将墩子的尸身挂到符咒铜梯之上,作为对你的最后一番警告,你却仍然毫无退意,唉!”祢老汉叹了一口气,“我委实佩服你的胆识。”
四叔在短暂的惊愕后恢复了常态,脸上再也看不出一丝波澜。他缓声说道:“此地有人为恶,我身为常仙,便不得坐视不理。祢族长,我且问你,你们鬼谷村历代族长,皆在此地装神弄鬼,以三岁幼童炼制仙丹,良心何在?如此视族人性命如草芥,可有修成正果、得道成仙的吗?”
“当然有!”祢老汉被四叔说到痛处,大声吼了起来,“我们鬼谷村得圣祖传下之秘法,历代族首,但凡虔心于圣祖者,皆已羽化成仙!”
他看着四叔,冷笑了两声,继续道:“你区区肉身凡胎,竟也敢妄称自己为常仙,你可知,真正的常仙该是怎样?”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细密蛇鳞,“我已得圣祖垂怜,吞下了上一任族首所留下的金蛇内丹,不日,便可身披鳞甲,飞升仙界,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常仙!与日月争辉,与天地同寿!”
“一派胡言!”四叔喝道。
“大胆!”祢老汉额上青筋暴起,他伸出生满了浅黄色蛇鳞的手,猛地朝上一指,“你可知,这宝塔的第四层是什么?”
四叔面冷如霜,道:“宝塔一层,石坟环立,塔壁尸影幢幢,代指幽冥地府;宝塔二层,族民叩拜,大兴祭祀之礼,代指凡尘俗世;宝塔三层,”四叔环顾四周,满壁皆是雕凿的云朵,云间仙山耸立,仙鹤飞舞,抬眼则是满目的琉璃明珠,璀璨夺目。他接着说道,“仙气缭绕,星辰触手可及,代指九重苍穹。”
四叔仰头看了看头顶上空,上面便是石塔的第四层。
“宝塔四层,乃是苍天之顶。以天为地,踏天而行者……”
“踏天而行者,俯视天地人鬼,”祢老汉抢言道,“当为仙!不错,宝塔的四层,便是我鬼谷村历代族首中,得圣祖眷顾,服食金蛇内丹,羽化成仙者!”
他瞪着双眼,目中闪烁着无限的崇拜与自豪。言罢,迈开步子,颤巍巍地朝第四层走去。
昨天在雨晗家时,他走路尚且稳健,而短短一日之隔,他却已是步履蹒跚,犹如风中残烛。
四叔未有丝毫犹豫,挺起胸膛,迈步跟了上去。
我们先后来到了石塔的第四层。
四层的正中是一个巨大的仙坛。仙坛几乎占据了整个四层的地面,高度约有一米,侧壁上雕满了金鳞、独角、独眼的怪蛇。它们或盘或立,或行或寝,形象十分逼真,看在眼中不禁让人脊背发凉。而在仙坛的上方,安静地坐着数十具干枯的尸体。这些尸体盘膝而坐,五心朝天,里侧的几具年代久远,身上的衣服都已烂尽了,但骨肉却仍坚实,端端正正,看不出丝毫的腐朽;外侧的几具则明显年代要近一些,可以看出他们身着黄色道袍,与祢老汉所穿这件如出一辙。
尸体的身上,无一例外地生了一层金色的蛇鳞,这些鳞片与祢老汉身上的应属同一类别,但个头儿要大很多,颜色也深很多,在四周烛火的映衬下,闪着金灿灿的光泽,当真如一尊尊金甲天神一般。
祢老汉撩衣跪倒,对着仙坛上的这些金鳞尸首,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缓缓站起身子,喘了口气,说道:“这几位,就是我鬼谷村历代族首羽化成仙之后的遗蜕。从秦朝至今,已有四十五位!而他们的真身,早已跳脱三界之外,追随圣祖遨游仙海去了!”
“可笑之极!”四叔厉声说道,“几具生满蛇鳞的尸身竟也敢妄称仙人,普天之下,怕是再也没有比这更为好笑的笑话了!祢族长,俗话说人活五十,既知天命,而你岁近古稀,却怎么还是这般糊涂?自古以来,修仙求长生者不在少数,然而又有谁人能够如愿?其中一些所谓的大成者,也不过是一些鼓惑百姓的虚妄之徒。长生不死,纯属痴人说梦!”
祢老汉脸色有些发青,他压了压怒火,喘了两口粗气,说:“秦广才,话不能说得太绝对了。我想以你的见识,应当听闻过秦皇求仙之事吧!”
“当然!始皇帝为求长生,倾举国之力寻求不死仙药,可是,他最终不还是死在了寻仙的归途之中吗?”
“此话虽然不假,”祢老汉点了点头,“然而,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始皇帝倾尽心力,之所以还未得长生,最终抱憾而死,全因为他枉杀了我鬼谷圣祖,这才遭到了天谴!”
“枉杀鬼谷圣祖,此话怎讲?”
“哼,”他冷哼了一声,“我圣祖有通天彻地之能,那时便已通晓了修仙炼丹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