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义救庄主 (1)
奚、范、彭三人只吓了个胆裂魂飞,麻木地站在原地发抖,脸无人色。
烟波钓叟的钓竿长有一丈,钓丝则长丈二,丝粗仅一分,似乎是半透明的,似丝非丝,似筋非筋,像是柞蚕断腹浸醋所抽的大丝;但哪有这么大的柞蚕,可抽丈二长的丝?钓钩其色灰绿,是左右双钩,下带尖刺,长约三寸。大概是钓鳌的钩,江湖之内没有能吞这种钩的大鱼。
“谁还想逃走?”烟波钓叟阴笑着问。
钓竿一抡,钓丝拂出,破风历啸令人闻之心胆俱寒,脊梁发冷。
奚、范、鼓三人心胆俱裂,扭头向沼泽狂奔而去,水声乍起。
耿庄主泪下如雨,以手掩面仰天长号:“天哪!我有何面目见朋友于地下?”
他拔剑出鞘,向沼泽举步。
风扫残云冷哼一声,阴笑道:“你走,老夫立将你一门男女妻小拖来赶入沼泽。”
印珮伸手急拦,沉声道:“庄主,不可造次。”
所有的人,皆掩面转首,不敢看郎壮那血肉模糊的凌乱尸骸。
耿庄主大哭道:“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印珮凛然地说,“你死何益?赔上一门老少妇孺,干事何补?回去,看开些。”
远处沼泽中,突传来两声凄厉刺耳的惨号。
风扫残云狂笑道:“哈哈哈!鬼斧神工黎老兄的绝活,果然天下无双,灵光极了。”
左首一位五短身材三角脸老人嘿嘿笑,说:“不是我鬼斧神工黎培杰吹牛,天下间能入阵接近囚笼的人,尚未出生呢。已倒了两个了,他们仅能进入五十步,第一关也过不了。”
“啊……”惨叫声又起,水声隐隐传来。
“第三个完了。”鬼斧神工得意地说。
“走吧,只等来人送死啦!”风扫残云大叫,得意已极,转向耿庄主说:“等救人的人前来时,你带他们进去救人。”
天残叟接口道:“你如果敢拒绝,老夫首先将你的妻女分尸。”
众凶魔扬长而去,留下一堆伤心惊惶的可怜虫。
洞庭蛟最后离开,高叫道:“还不快走?在一刻时辰之内,你们如不入庄,杀无赦。”
“走吧,耿庄主。”印珮沉声说。
他一直就在打量沼泽,以及相度四周的形势,心中不住思量对策。
进庄之后,他回到工作小室,埋头准备一切。
不久,房门响起三声轻叩。
他一怔,问:“谁呀?”
门外有人答:“是我。”
他一愣,是女人娇嫩的嗓音,不知来人是谁,说:“我说过不许人前来打扰的。”
“劳爷,请开门。”
“你到底是……”他拉开了门。
一位双目红肿,神情憔悴的美丽少女,在室门盈盈下拜,泣道:“劳爷,请……请救我爹……”
“哦!你是……”
“贱妾耿敏华……”
“哦!你是庄主的千金。耿姑娘请起,进来说话。”
耿敏华虚弱地随他入室。室中很乱,堆放着各式各样奇怪玩意,有些粗重,有些细小。
他请耿姑娘落坐,叹口气说:“姑娘,但愿我能帮助你。”
“劳爷,你能的,只有你……”
“在下独木不成林,委实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姑娘恐怕要失望。”
“贱妾听随往的人说,所有的人中,只有劳爷能谈笑自若,脸无惧容,显然无畏惧……”
“姑娘,在下有自知之明,委实不是众老魔的敌手,鸡蛋碰石头,后果不问可知。”
“可是……”
“姑娘,在下将尽力而为。”
“劳爷天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愿来生结草衔环……”姑娘一面说,一面盈盈下拜。
他闪在一旁,伸手虚引道:“姑娘请起,有话好说。快去请令尊前来一谈。”
耿姑娘大喜,急步走了。不久,偕同愁容满脸的耿庄主匆匆而至。
双方客气地落坐,耿庄主惨然道:“劳兄,兄弟已看出你是非常人,我已六神无主,一切须仰仗劳兄成全……”
他摇头苦笑,抢着说:“耿庄主,目下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目下最要紧的是,得商量诸位自处之道。”
“兄弟是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
“今晚在下要出去,到沼泽一行。”
“什么?你要去……”耿庄主大惊地问。
“目下唯一可解贵庄困境的是,在下跑趟沼泽,方可解诸位的困境。”
“你是说……”
“我要在沼泽中与他们决一死战,老魔们不死,咱们将同归于尽。”
“可是……”
“这是唯一的生路。我一进沼泽,他们将跟去。如果在下不幸丧生,诸位便得自寻生路,必须在我出庄不久之后沼泽有了动静,便从庄后向山顶逃生。如果我所料不差,在下一出去,他们便会跟来。切记从山顶脱身,他们决不会想到你们舍近求远走山顶。”
耿姑娘惊叫道:“劳爷,你一个人,怎能……”
他淡淡一笑,说:“我已摸清他们的底,对沼泽也摸清了五六分。如果我早知沼泽陷阱出于鬼斧神工之手,我早就前往一试了,他那几手绝活,并不算神奇。”
“劳爷,为了我们,你轻生涉险……”
他苦笑,说:“其实也是为我,咱们生死息息相关。”
“可是……”
他挥手,笑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说了。耿庄主,请叫人杀一头羊,将内脏送来,多带一条羊腿。同时,务必严守秘密,切不可让老魔们起疑。”
“好的。”
“你们脱身时,如果碰上拦截的人,只消说在下是落魄穷儒的弟子,已约好前来救人的长辈往沼泽救人去了。”
“什么?你是……”
“不要问我是谁。”他泰然地说,顺手搬出三具粗制的匣弩,一袋竹制的箭,又道:“匣弩每发五枝,在三丈内足以击破老魔们的护身气功。这是你们唯一保命的利器,大概只有使用一次的机会,千万不可乱用,非不得已切勿亮出。”
“劳兄……”耿庄主颤声叫。
“现在,贤父女可以走了,切记不动声色。在下还有几件小玩意急需完工,请勿再来打扰。”他下逐客令。
他将一块旧布掩住匣弩,递入耿庄主手中。
耿姑娘再次拜倒,颤声叫:“恩公天恩……”
他闪在一旁,苦笑道:“在下不敢生受,俗礼免了,贤父女请吧!”
一个时辰后,羊腿与羊内脏送来了。
好漫长的一天,终于夜幕徐张。
印珮带了一把粗制的强弓,在庄南发射出第一枝箭。箭尖带了一块羊内脏,破空飞行居然远及半里外。
共射出六十余枝箭,分向南、东南、西南三处方位射出。半个时辰之后,他再向北、东、西射出六十余枝箭。
二更初,他背了一大袋零碎出门。
耿庄主父女在大厅相送,一声小心珍重,父女俩泪下如雨,姑娘拜倒在地。
他大踏步出门,直趋庄门。大有风萧萧的气概。
刚飞越棚场,庄门外两侧黑影暴起,他双手齐扬,两把竹制的小刀,半分不差贯入两黑影的咽喉。身形疾闪,他已掠入茫茫夜色中。
庄四周五十步内,只有草没有树,这是村落防兽的布置,不会有猛兽接近。
他伏地蛇行,逐步探进,费了一刻工夫,方平安地通过了草地。
草地尽树林现,他安全了。
树林中,有两具被毒死了的狗尸。
他仍不敢窜走,手膝皆备有护套,小心地爬行而进,左绕右折小心翼翼,通过了六处暗桩。
经过多天来的观察,他已摸清了暗桩的每一个位置。
脱出一里内的警哨网,他心中大定,扭头向章华山庄祝告道:“愿上苍庇佑你们,我已顾不了你们了。”
是的,他已顾不了章华山庄的人了,他已尽了心力。现在他自己的处境已凶险万分,自顾不暇。
如果他想独自逃生,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是,他不能独自逃命。落魄穷儒在池州山区救了他的命,复有半载授艺传道的情义,恩重如山,他义无反顾。
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逃命与救人。
逃命是活路。
救人,九死一生。
他仰天吸入一口气,仰望天上闪烁的星辰。一颗流星划空而降,划出一条炫目的闪光,刹那间便消失在地面上空。
“人,哪能不死?永恒星星,也有殒落的一天哪!”他喃喃自语。
流星的殒落,并未带给他感伤的情绪,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与万丈豪情,胸膛一挺,面露微笑大踏步越野而走,向沼泽区昂然挺进。
情绪的变化,可影响信心和勇气。现在,他的情绪安定下来了,伤感与恐惧远远地离开了他,信心与勇气在逐渐增涨中。
他走上了救人的路,步伐坚定毫无迟疑。
但不管怎样,他心中并不能完全摒除杂念,恐惧死亡的本能与生俱来,想克服这种本能并非易事。
因此,在他的内心深处,难免泛出一丝淡淡哀愁。在感觉中,依然有轻生赴死的意识存在。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种念头令他确也有点心悸的感觉。
距沼泽已不足半里,他重新开始爬行。警觉性令他加倍小心,本能的恐惧令他避免意外的凶险。他一步步走向不测的死亡陷阱,一步步接近凶险与死亡。
芦荻丛在望,前面是一排树影。
每一株树都像有人,似乎在等待他投入天罗地网。他身形尽量放低,速度放慢,一寸寸向前挪移,双手轻柔地压拨挡路的丛草,是那么轻灵,那么温柔。
因此草叶皆无声无息地任由他摆布,任由他的身躯从上面轻轻地滑过,没有任何声息发出。
这是慢得令人窒息的艰巨路程,是考验耐性与意志的试金石,忍耐工夫不到家的人,决难办到。
生死关头,心浮气躁足以致命。
如果他不能悄然进入沼泽内而被人发现,他便无法从容找出埋伏机关,也就没有布置阻敌机巧的余暇。
那么,他将永远成为被追逐的对象,永远受制于人太危险了。
五丈、四丈……半点不假,一株树干下蹲着一个人,脸向外丝纹不动。他似乎看到对方的双目,映着朦胧星光而像狼睛般发光;其实人的眼睛夜间是不会发光的,仅是他的错觉而已。
三丈、两丈……好慢,好艰难。对方一无所觉。
他取出一具小弓,搭上了一枝小巧的竹箭。
印珮费了不少工夫,接近警哨身前两丈左右。他必需无声无息地解决警哨,绝不能失手。
因为他知道,警哨后面不远的沼泽边缘,必定有另一名或一组警哨相呼应。洞庭蛟的手下百十名水贼,很可能来了不少,这一位单哨已经很可疑,按理应该派复哨的。他想:会不会是引人上钩的诱饵?因此,他必须特别小心。
他取出了特制的精巧小弓,搭上了一枝小竹箭。这一箭必须贯入对方的咽喉,方可避免警哨发信号传警。
天色太黑,对方一直蹲坐不动,似乎头抬得不够高,射咽喉恐有困难。
他想起了诱饵,手上一阵迟疑。
“是否行险一击?”他不住思量,不断权衡利害。
终于,他决定等侯机会,对可疑的征候,他不能鲁莽从事。
长夜漫漫,刚三更天,他有的是时间。
在他的计划中,本来就决定白天救人。他并不轻视鬼斧神工的机关埋伏,虽则他早从乃师酒狂处熟悉鬼斧神工的绝活。
酒狂游踪天下,无所不知,见闻广博,无所不能。他已获酒狂衣钵真传,所以有恃三恐,但小心撑得万年船,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夜间在沼泽斗智斗力,稍一大意便一切都完了。
他这次下定破斧沉舟的决心来救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决定不许有千万分之一的错误发生,不然万无生理,时间的控制必须准确无误,只有晚上准备白天决战方能把握胜算。
等,等碍心焦。
怎么?这位警哨为何毫不移动?
不久,沼泽边缘突传出一声夜鹰的清鸣。
左方的树林有了回音,是两声清鸣。
右方的矮树群,也传出一声枭鸟的啼声。
怪!这位警哨怎么毫无动静?
前左右三方皆有信息,左右两方的声源很近。不管他向任何一方移动,皆需遭遇同样的困难。因此他必须从此地通过。
久久,愈等愈心焦。终于,他恍然大悟,忖道:“该死!我上当了!”
他收了小弓箭,小心地向前爬行接近。
接近至八尺内,他浑身皆跃然欲动,只要对方有所动静,任何时候他皆可一跃而上制敌死命。
果然不出所料,是个精工制造的皮制假人,制得极为精巧,甚至四肢五官皆与常人无异。
他先察看四周、上空,确定没有看守的人,方从斜方向超越。
他摸到了皮人身上拉出的弦线,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也悚然而惊。
假使刚才用小弓箭袭击,皮人破即气泄,必将触动消息。如果扑上,更糟,触动弦线,必定遭殃。
他不得不佩服对方制作的灵巧,必定出于鬼斧神工之手。
过了一关又一关,下一关正是生死关头。他向先前连络信号发出处蛇行鹭伏而进,但方向略向右偏。
这次,他又料错了。对方发出连络信号,已换了方位,恰好截住他必经之处。
幸好这一带的草比前一段高些,足以掩住身形。但也因草长而增加困难,压下与拨分皆须特别小心以免发出音响。
他看到了芦荻前的两个人影,已经接近至三丈左右了。芦荻高有丈余,警哨站在前面,委实难以发觉,但他却发现了。
两个警哨一坐一立,站立的右手刀隐肘后,左手握着八寸长的传警芦哨。坐着的膝上搁着警锣,剑系于背,手握锣锤。
两人不言不动,仅不时转首以目光搜视可疑事物。
他更小心了,一寸寸向侧方移动。
芦荻半枯,进入决不可能不发出音响,他必须除去这两个警哨。
他到了警哨侧方两丈左右,前面就是坐着的警哨。
又是一阵令人心焦的等待,他必须等下一次连络信号发出方可动手,不然邻哨发觉有异,那就麻烦了,再说,会不会巡哨的人前来?他必须定下心神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