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城狐社鼠 (3)
时机未至,现在他是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于虹,姓名平凡,没有绰号。
他是昨天抵达寿州的,犯了追踪者的大忌:追过了头。总算运气不错,月华曹娇居然鬼使神差,在同一家客店投宿,不必再费神四出打听了。
这次,他必须用另一种方法发掘隐秘。
江湖朋友那种抓人立即用雷霆手段,残忍地用酷刑取供的老方法,碰上真正的视死如归亡命,效果有限得很。
月华曹娇就是真正的女亡命女光棍,用雷霆手段迫供,恐将白费工夫。
江湖双娇是杀王戎的凶手,已无疑问。最后从王戎身边离开的人是月华曹娇,是被他猝然闯入,情急出手抓住摔开的,该是真正的杀王戎的凶手。
他并没有看到月华曹娇给了王戎致命一脚,但月华曹娇最后留在王戎身边,所以他要找月华曹娇。
江湖双娇没有任何理由去杀王戎。
然而他一露面,一连串事故便接踵出现,血腥味在府城流动,然后如影附形跟随着他向所经处蔓延,他几乎可以肯定,所有的事皆与江湖双娇有关。
他知道月华曹娇在信阳活动的概略情形,月华曹娇却不知道他蹑踪的行动。
那天晚上他摔飞月华,击走日精,都是戴了面具亮相的,双娇并没有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他占了优势,从今晚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情景估计,他肯定地认为这****不知道他是天魁星。
令他生疑的是:江湖双娇逃遁的举动,非常有违常理,不像是秘密远遁,若隐若现并没化装易容掩藏本来面目,似乎不在乎天网的追杀。
双娇已知道行凶时碰上天魁星,怎敢不在乎天网的雷霆报复?
他已经查出,双娇是潜离信阳之后,才化装易容完全隐去本来面目的,是否有意吸引他?
天网曾经在信阳向他下手,是否已经跟来了?这问题令他不安,他不能向天网的弟兄以牙还牙。
返回客房,他着手准备行动,召来店伙声称需要安静歇息,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换了夜行衣,他熄灯等候。
寿州名义上是大埠,但却是过了气的古都名城,子弟们喜欢往外埠跑,可以说,这是一座老旧的名城,繁荣一去不复返,往来的旅客也不多。
生活在这里的人,悠闲、淳厚、安于现状、乐天知命,这是老化城市的正常现象,生活的脚步比商埠都会慢得多。
每当夜幕低垂,城中心巍峨的钟鼓楼,响起起更的更鼓声,不论城内城外,便逐渐寂静行人渐稀。
夜风料峭,街道上疏落的门灯,闪烁着朦胧幽光,偶或传出三五声犬吠,表示有夜归的人经过,其他的活动全部停止了。
寿春老店旅客并不多,初更将尽,全店便静悄悄,连店伙也甚少在外走动。
月华曹娇的房中仍有灯火透出,烛影摇红,可看到人影在窗上时隐时现,可知房中留有外客。映像依稀可看出是光头,很可能是僧人,夜间出现在单身的女旅客房中,所以可疑。
本城第一大古刹报恩寺,那座塔成了本城的标志。
但寺僧经过本朝的整顿后,全寺的僧侣仅七八十名,比往昔少了十倍,全是上了年纪的有道苦行僧,不可能夜间出现在女旅客房中。
房中共有三位访客。
那位红光满面的大秃子不是和尚,而是心广体胖的中年大汉,秃头油光涩亮,生了一双色迷迷的大牛眼。
另一人穿宽大的青博衫,外型如道袍,瘦竹竿身材,一双三角眼不时涌现阴森的冷电,是那种令人一见,便与鬼物联想在一起的可怕人物。
第三位仁兄倒是五官端正,颇有正人君子气概的中年人,脸上常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似乎经常准备向困苦的邻居伸出援手,让人觉得他是可靠的救世者。
四人的语音甚低,即使潜伏在门外,耳贴上门缝窃听,也很难听清他们的对话。
门外廊角柱的暗影中,另有一个把风的人,那盏廊柱灯,不知何故已经熄了,走廊幽暗,也没看见有人行走,把风似乎没有必要。
“曹姑娘请放一百个心。”秃头大汉怪笑着伸手向和蔼中年人伸手虚引示意:“陶老哥是桑大爷的口盟兄弟,他可以全权代表桑大爷,与敝当家洽商。我,是敝当家的寿州地区负责人。冲桑大爷金面,我一力承担责任,敝当家不会有异议,肯定会向姑娘提供保护,无条件为姑娘解决问题。问题是,姑娘是否有耐心隐居百十日,这期间不可以露面在外走动,那会增加安全上的困难的。”
“曹姑娘是来暂避风头的,当然不会在外露面走动啦!”陶老哥笑吟吟代为回答:“桑大爷方面,也会提供消息动静,将派人布网张罗,留意可疑的人在本城过往进出,不难查出姑娘的仇家是何来路,咱们相信有应付那些高手名宿的能力。”
“有你秃鹰陈良一句话,曹姑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高瘦中年人接口,三角眼中流露出令人莫测高深的阴笑:“贵当家与桑大爷交情深厚,铁肩担道义还有什么话说?必要时,我阴判唐礼也可提供人手供奔走,就算有十条强龙过江,咱们也可以屠掉他们。”
三个人一弹一唱,月华曹妖听得心花怒放。身在困境有热心的朋友提供庇护,有强大的实力支撑,无条件给予道义上与实质上的支持,她当然感到高兴欣慰,藏身有所安全无虞,不必耽惊受怕了。
江湖险,人心更险,其实并不尽然;险,得因人因事而定。所谓江湖道义,泛义指所有的江湖人士应遵守的规矩,狭义则指个人行为的准则。
但一般说来,规矩与准则都因人而异,在自己人之间讲道义,其他就可遵亦可不遵,与“公认”并无因果关连。你“公”我可不认为是“公”,其实也没有所谓共同“公认”的标准。
她已经可以称为老江湖,知道江湖鬼域,知道江湖风险,但有时不得不随波逐流,这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在某种情势某种时候,不得不倚赖朋友,需要朋友襄助,争名逐利同样需要有朋友参与,互相利用各弄手段,不能把每个人都看成敌人,当然也不能对每个人都推心置腹,以免 吃亏上当。
其实她目下的处境并不恶劣,情势也不严重。
她已经脱出险地数百里外,还没发现追踪的人,既无强敌蹑在后面,也没有立即的危险,实在不需找地方躲起来。
就算找地方躲起来,也不需找五爪蛟这种树大招风的人设法,信任五爪蛟这种人是相当不智的。
这三个人,名号并不怎么响亮,但代表了凤阳(寿州属凤阳)地区的三股实力派人物,真正的地头龙。
虽然另两方的首脑她并不认识,但由五爪蛟出面请求协助,必定相当可靠的,因此她颇为感激。
“诸位盛情可感,我哪能不放心?”她由衷地致谢:“如何安排,客从主便,一切皆仰赖诸位费心了。”
“好说好说,请不必客气。”秃鹰笑得浑身的肉都在抖:“我这就回去替姑娘安排,保证如意,至迟明后两天定可办妥,再前来请姑娘拾掇动身,敝当家可能亲自前来促驾呢!”
等于是有了承诺,虽然这承诺并非出于主脑人物。
主脑人物,通常很少正面给予某些人肯定的承诺,圆滑应付是必需的处事态度,肯定承诺被认为是办事的大忌。
客店不便久留,不久三位贵宾告辞了。
四个人是飞檐走壁离去的,可知他们并没正式进店造访女旅客。
阴判唐礼与秃鹰陈良,是绕向城外小径走的,绕至北门,缓步通过空寂无人的淝河石桥。
那位陶老哥并没有同行,返回五爪蛟的城内大宅先走了。
寿州城周九里余,护城河相当宽,北门外以淝河当护城河,那座淝河桥有十八孔,相当壮观。
他两人是绕城根小径走的,几里路片刻便可到达石桥过河。
夜空寂寂,城门天黑即闭,交通断绝,因此夜间很少有人在石桥上行走。
“秃子,你怎么不立即把那雌儿接走?”城根小径说话不便,这时可以并肩而行了,阴判碰碰秃鹰的手膀,口气有些儿埋怨的成份。
“你真驴,怎么就急吼吼把人接走?”秃鹰不屑地反问。
“不怕雌儿飞走了?”
“没知识。”秃鹰仍然表示智慧高人一等:“她刚来求助,双娇落了单,会在获得庇护承诺之后,便惊弓之鸟飞走?”
“那……早些接走,以免夜长梦多……”
“你是真糊涂呢!抑或是真的没知识?你绰号称阴判,自诩足智多谋……”
“你……”
“还没有弄清追逐她的人是何来路,你敢大大方方毫无顾忌把人往秘坛请?如果追蹑她的人,是威震天下的高手名宿,结果如何?”
“这……”阴判怔住了。
“咱们这些人就算是真的强龙,也招惹不起真正威震天下的高手名宿,那些人比亡命更可怕,杀起人来如刈草,杀了就远走高飞。老唐,咱们的人禁得起几下切割砍杀?别忘了咱们的人中,十之七八是有家有小的人。”
“唔!确是可虞,难怪老大慎重其事,一直不曾下决心处理。”阴判居然打了一冷战,心中的恐惧暴露无遗。
“所以你只配做不称职的狗头军师,专出些瞻前不顾后的馊主意。”
“我想起来了,薄暮时分,在淮南客栈投宿的伏魔剑客贾永豪,会不会是追蹑她的人?那小辈是这一代后起之秀中,最具危险性的风云人物。”
“你算了吧!别估错了对象好不好?那小辈的武功剑术,号称武林一绝,自诩伏魔降妖,专向那些邪魔外道的高手名宿挑战,自负得很,哪屑过问江湖双娇这种只配称一流女浪人的闲事?人家大剑客眼睛长在头顶上,追蹑一个女浪人也毫无所获,这件事日后传出江湖,他伏魔剑客的脸往那儿放?别把他计算在内,老唐。”
“说得也是。”阴判已经通过桥头,突然转头回顾:“那小辈志比天高,的确不屑过问小人物的闲事。”
“你看什么?”秃鹰信口问,但也扭头回顾。
身后的桥上空荡荡的,鬼影俱无,夜风带来凉意,没听到脚步声。
“我好像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阴判唐礼重新将目光收回:“也许是我在疑神疑鬼。”
“人们用神鬼建立根基,如果我们也相信有神鬼,还混得下去吗?老唐,你是愈混愈回去了。那是桥柱折传的声音,是你我的脚步声。”
“走夜路而且心虚的人,经常会把自己的脚步声……”
“你心虚了?”
“这……我总觉得可疑。”老庸仍在用目光探索。
“什么可疑?”
“湖广河南,有几个能把江湖双娇,吓得望影而逃的人物?我疑心……”
“疑心什么?”
“天网。”阴判脱口说:“名震天下的神秘组合。”
“去你的!你可曾听说过,天网制裁哪一个小人物?江湖双娇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大人物,配让天网的人一追几百里?没知识。”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消失在四顶山的桑家大院内。
桑家大院是五爪蛟的田庄大宅,可知他两人其实是桑大爷的人。
从三位贵宾自屋上跳落客店的院子,悄然与月华曹娇在房中会晤,以及出城返回四顶山桑家大院,自始至终一直就在一个神秘黑影的有效监视下。
他们所说的话,大半也被黑影听到了。
他们的武功相当扎实,真才实学并不比一流高手差,差的是很少在外地扬名立万,所以无法跻身天下级的人物之林。
可是,他们二人一直就不知道有人在他们附近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