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如果宋青莯说,他一点都不失望,那必定是假话,毕竟这十多年来,他时时刻刻惦记着她,她却早已把他抛诸脑后。
他应该趁机表明身份,还是等她自己发现,他就是她的“三哥哥”?
宋青莯犹豫之际,就见飞染慢慢垂下眼睑。他知她所想,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实话实说:“三个月前,你们救病童的时候露了财,引来陈五、王亮两个宵小,这是事实,但他们没有能耐杀了你的师傅,所以你完全不需要自责。”
飞染诧异地抬头看他,眼神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是提点刑狱司的刑狱使,你师傅的死,抓住真凶是我的职责。”他轻描淡写。
飞染后退几步坐回桌前,低声问:“你让人去查病童,是不是……那时候我就上当了?师傅说,做人虽然应该本着慈悲之心,但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我们没有资格随便同情别人。那时候,我替病童把过脉,是先天不足,需要很多银子才能续命。他的家人很想要银子,我才把身上的银子全给了他们……”她的声音渐渐弱了。
恍惚间,宋青莯仿佛又看到小时候的她,一个人躲在墙角抹眼泪。若不是他们都长大了,他真想像小时候那样,走过去搂着她的肩膀说:“妹妹不哭,三哥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十多年前,当他得知自己再不能前往净心庵,他对父母说,他要上山保护妹妹。那时候父亲告诉他,一个有能力的人才配说出“保护”二字。
时至今日,他有能力保护她吗?
短暂的沉默中,山柏在门外回禀:“公子,小的命人在隔壁的绸缎庄买来两身衣裳。”
宋青莯淡淡应一声,转身打开房门,飞染突然叫住了他。
“宋大人,如果病童的事是一个圈套,请您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我想知道事实。”她目光灼灼看着他,眼神坚定。
宋青莯回头看她,轻轻点头,转身跨出房门。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离开飞染的房间,心情变得十分沉重,甚至有些神思恍惚。幸好询问客栈一干人等口供之事十分简单,各种零碎的细节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宋青莯推测,真凶必然早就发现王亮“盯上”息嗔师太了。他趁着王亮跟踪息嗔师太离开客栈的空挡,悄悄躲进房间。待师太回房,他在房门口突袭她,杀人之后他选择从窗户逃走,一来,他知道王亮正盯着房门,二来,他是为了引女小二上楼查看,试图将王亮抓个现行。
王亮嘴上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窗户逃走,事实上人和动物一样,都能察觉潜在的危险。当时他本能地感知,女小二正在靠近,于是选择从窗口逃命。飞染听到女小二的惊呼,这才赶去息嗔师太的房间。
至于凶手打开窗户的第三个原因,恐怕是为了散除屋内的迷香味道。
自此,宋青莯可以肯定,凶手绝不是一般的梁上君子或者采花贼,甚至极有可能是买凶杀人。
三更时分,吕岐山连夜拿来了上两个月,中年妇女相继死亡的卷宗。宋青莯才看了两页,他再一次跪下了。
“吕大人,你又怎么了?”宋青莯的语气夹杂淡淡的不耐烦。
吕岐山低头跪在地上,额头、鼻尖早已渗出薄薄一层细汗。他结结巴巴说:“大人,下官回衙门取卷宗的时候,听到一个传言……不知道当不当说。”
所谓的“传言”当然不是他刚刚才听到的,他悄然抬头看一眼宋青莯,只见他一目十行,正快速浏览卷宗,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他硬着头皮回禀:“大人,下官听内子说,最近镇上来了一个……采花鬼,来无踪去无影,特别喜欢四五十岁的妇人。夜里把她们‘压’了,若是喜欢的,第二天就把她们收去阴曹地府。”
说到这,他干笑一声,僵着表情喃喃:“都是无知妇人瞎传的,以讹传讹……下官只是随口一说……随口一说罢了。”
“吕大人,你辖下有多少户百姓?”宋青莯突然开口。
吕岐山呆住了。衙门的户簿典籍上对每一户百姓都有记录,这关系到缴税抽丁,可哪个地方官能记住具体的数字啊!
“八百七十四户。”宋青莯轻声吐出一个数字,又道:“这两年风调雨顺,四五十岁的妇人相较其他年龄段,每年的死亡人数应该是最低的。如果我记得没错,八角镇去年一整年,因病或意外过世的,仅有六人。如今,两个月就死了五人。”
“下官该死!”吕岐山吓得匍匐在地。
“八角镇虽不大,但习惯上一向以贯穿南北的青石大街,与横贯东西的花鸟街为界,划分为东南西北四块。你自己看!”宋青莯把手中的卷宗“啪”一声扔在吕岐山身前,“看清楚,上两个月过世的妇人,她们都住在哪里!”
这会儿吕岐山已经顾不得害怕了。他哆哆嗦嗦翻阅妇人们的住址,脸色由白转青。他竟然没发现,所有的妇人都住在镇子的西边。
“大人,难道……真的有采花鬼?”
“鬼?”宋青莯冷笑一声,“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
“不……不可能的。”吕岐山连连摇头,“她们已经四五十岁了……男人们有的喜欢青春少艾,有的喜欢花信少妇,可死去的那几名妇人都过了半老徐娘的年纪……怎么会有采花贼喜欢老妇?!”
第一次,宋青莯面对下官说不出反驳的话。为了弥补自己在断案上的经验不足,他看过大理寺保留的全部案件卷宗,就是前朝的案子,只要有文字记载,他都通读过。
毫不夸张地说,他了解人心,知道罪犯为何犯案,却独独不懂女人,不明白什么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他二十一岁了,早过了娶妻的年纪,但是从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记住容貌,更别说怦然心动,一亲芳泽的欲望。
“大人?”吕岐山轻唤一声。
宋青莯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沉着脸吩咐:“你亲自带人,把齐恒戴上镣铐,押来客栈见我。”
吕岐山不敢多问,躬身退出屋子。他尚不及阖上房门,就见飞染在不远处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