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令史,顺昌长公主的驸马甄彦行遣退了手下,独自随山柏来到客栈的后院。他一路低着头,目不斜视,脸色灰败。
不多会儿,山柏奉上热茶,甄彦行道了句:“有劳了。”复又抬头仰望夜空。
廊下的烛火忽明忽暗,把他的表情映衬得愈加晦暗不明。秋风拂过,他灰白的头发迎风飞扬,玄青色道袍上并无半点饰物,衣襟轻摇慢曳,背影说不出的孤寂悲怅。
宋青莯站在廊下远远注视他。他原本以为,甄彦行与林瑾明交好,是因为他们都是众人口中的“风雅”之人,这会儿他忽然觉得,他们的共同点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悲凉。
在息嗔师太过世前,宋青莯一直以为,甄彦行是他母亲口中的“白眼狼”,世人唾弃的“陈世美”,如今,他只能道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他们这样的凡夫俗子。
“甄令台。”宋青莯上前行礼。他刚刚洗过脸,可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敌不过飞染不经意的小动作,他只能借助黑暗,掩饰脸上无法散尽的红潮。
甄彦行回过头,回礼道一声:“宋大人。”两人寒暄几句,他直言:“我连夜赶来八角镇,是为了接犬子回家,未料宋大人也在。其实,即便宋大人今夜没空见我,我也想找一个时间邀你喝一杯茶。”
宋青莯没有正面回应这话,笑道:“驸马爷好茶,上次我向你请教过后,茅塞顿开。今日我厚颜请您品鉴桌上这杯茶汤。”
甄彦行奇怪地注视宋青莯,并没有端起桌上的茶盏。
宋青莯轻笑道:“难道驸马爷也觉得,我一直在蓄意针对赵维明,真正的目标是您和长公主?”
甄彦行脸上顿显尴尬之色,又因为他不知道宋青莯的目的,不敢冒然接话,只是干巴巴地否认,客气地指出,之前的种种,宋青莯也是秉公办事。
宋青莯“呵呵”一笑,比了比桌上的茶杯。
甄彦行无奈,只得端起杯子,作势揭开茶盖。他本来只想敷衍宋青莯,可是当他的目光触及茶汤,顷刻间脸色刷白,杯子“嘭”一声摔在地上,热水四溅,****了他的裤脚,他却似浑然未觉,只是震惊地瞪视宋青莯。
宋青莯不慌不忙站起身,看一眼地上的花瓣,轻轻摇头,低声感慨:“驸马与长公主成婚十六年有余,朝夕相处,定然十分了解对方。驸马爷不过是看到了两朵干枯的合欢花,就做出这么大的反应,也难怪令公子会出现在八角镇。”
甄彦行闻言,脸色由白转青。他从水渍中退开,沉着脸说:“上一次宋大人与我偶遇,想必也不是偶然吧?你做那么多事,为了陶捕快?”
宋青莯轻笑道:“我只是想讲几个故事给您听,可故事太多,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宋大人,犬子年幼,不习惯在外过夜。”甄彦行催促。
“那就从令公子说起吧。”宋青莯站起身,望着夜空诉说:“十年前飞染只有五岁,净心庵外的合欢树死了,她一直哭,一直不断地哭,直到我答应她,为她种一棵一模一样的。那一次,我和母亲回到京城后,先皇突然传出口谕,不许任何人前往净心庵探望息嗔师太。自那日之后,我再没有见到飞染,一晃就是十年,直至她把我彻底忘了。”
说到这,他略一停顿,摇头感慨:“年少时我曾经暗暗发誓,不管是谁令先皇做出那样的决定,若是让我知道他的身份,定然要他付出代价。”
甄彦行没有说话,宋青莯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暗自懊恼。
平日里他办案,除了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时时不忘比对脑海中的案例,更重要的是观察当事人的临场反应,从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找到突破口,证实自己的推理。
这会儿,他只能假设自己的推理是对的,冷声说:“令公子比飞染小上一岁,无论是命人砍死合欢树,又或者在先皇面前进言,都不可能是他的主观意愿,不过这一次,他拔了净心庵的花草,又砸破了水缸……”
“宋大人,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样的‘代价’。”甄彦行突然打断了宋青莯,弯腰捡起地上的茶杯碎片,最后又捡起被热水烫得软塌塌的合欢花。
宋青莯微微眯眼。他还没有把手中的牌打出来,对手就认输了?似乎有些不对劲。他抿嘴注定甄彦行。
甄彦行轻笑,低声说:“你不需要用山文威胁我。你只需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会满足你的任何要求。当然,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宋青莯依旧看不清甄彦行的表情,只觉得一阵胸闷,仿佛自己用尽全力打出一拳,却打在了软绵绵的棉絮上。
早前,飞染告诉他,息嗔师太的坟前出现一只白瓷碗,碗中盛着一对合欢花,他想起甄彦行是南方人,这才把一切的事情联系起来,包括他刚才说的,净心庵外的合欢树突然死了,先皇随即下令,不许任何人踏入净心庵等等。
如果说,林瑾明和陆萱是一对貌合神离的“恩爱”夫妻,那么长公主与甄彦行就只能说是相互折磨吧!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除了备受先皇宠爱的长公主,谁能够保住息嗔师太的性命,又能让先皇下传那样的口谕。
甄彦行从来都不是白眼狼,更不是陈世美,他只是想用自己的婚姻,换取情人的性命,可是他换来的又是什么?
“驸马爷,这十多年来,你是不是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很伟大?”宋青莯冷笑。
甄彦行同样冷下了脸,一字一句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伟大,我只希望阿瑶活着。现在,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为何伪造阿瑶的尸格,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驸马爷,您确定,您能够承受真相吗?”宋青莯的语气带着淡淡的讥讽。
甄彦行失神地跌坐在石凳上,神情怔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