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侯府的车队行至城门外等候,琼州陆家的马车上,陆启新远远见了,只觉得五味陈杂。
他这辈子,三次随船队远赴西洋,经历过无数生死,很多事情早就看淡了,但有两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第一件事,他第一次出洋前,竟然一时糊涂,同意将陆萱交由她的亲生母亲教养。待他出洋回家,陆萱已经像足了她的生母,虚荣、自私又贪心不足。
第二件事,当初他们替陆萱选的丈夫,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为人正直,家风严谨,可以规矩着她。他的官位眼见止于从五品,但家族在当地根基颇深,距离琼州并不远,将来她生下一儿半女,后半生无忧。即便她无儿无女,娘家也能照应着她。
这样的婚事,她竟然有计划地逃婚。而他听了大女儿的劝,不止留她性命,甚至同意在京城替她觅一户人家嫁了。
陆启新撩开车辆向外望去,任由冷风拂面,吹起他灰白的须发。他已经看到,林瑾明正在马车边上等候。
对这个女婿,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本来,他很欣慰,他与敏敏感情甚好,但敏敏尸骨未寒,他竟然提出迎娶陆萱。从陆家的利益考虑,确实需要姻亲关系巩固林、陆两家的结盟,而陆家没有其他的未婚适龄女子。
事实也证明,这些年林瑾明在礼数上十分周全,林家对陆家也颇为照顾,否则出洋利丰,不知道多少人想分一杯羹,陆家岂能安然至今。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思量,为什么敏敏死得那么蹊跷,那么突然。
“岳父。”
“父亲。”
林瑾明携陆萱在车前行礼。陆启新下车与他们打招呼,又命同车的长孙陆天成见过姑姑,姑丈。
飞染与宋青莯站在边上远远看着。飞染睁大眼睛望着他们一家人,眼中露出几分羡慕。
宋青莯悄然握住她的手,用衣袖挡着别人的视线。
飞染抬头看他。转念间,她笑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
“什么事,这么高兴?”宋青莯转头冲她微笑。
“没有呢!”飞染悄悄靠近他,低声问他:“大人是特意来陪我的吗?”
“为什么……陪你?”宋青莯话音未落,已然明白过来,“笨蛋,不需要羡慕他们……”
“我知道,我有大人一个就够了。”飞染悄悄握紧他的手指,“我知道,我比其他人幸运,先是有师傅疼我,现在又有大人。”
宋青莯无言以对,毕竟她羡慕的那些人很快都是她的家人,而且他并不是特意过来陪她,他是来见陆启新的。这些日子,眼见岳父政策似乎不太可行,他至少得在陆启新面前留个好印象。
他见陆启新朝他们看过来,马上颔首示意。
陆启新的目光触及他的笑容,深深看他一眼,复又朝飞染看去。他远远见过宋青莯,彼时他还是大理寺判官,林瑾明赞其才,他却只是觉得,以他的“花容月貌”,应该庆幸生在成国公府,否则不知道会被多少人觊觎。
时隔三年有余,宋青莯依旧“美貌”如昔,甚至更添几分卓然风采,但陆启新的注意力全在他身边的女孩。他总觉得女孩的五官、气质皆与他的女儿不同,但他看到她的第一眼,竟然觉得她和敏敏很像,特别是她笑起来的神采,会让身边的人感染她的快乐。
客观地说,她虽然没有完全脱去稚气,但她站在宋青莯身旁并不会显得黯淡无光。再过几年,她定然是风华绝代的美人。
转念间,陆启新看向林瑾明,惊愕地发现,那个女孩不完全像他的敏敏,竟然因为她与林瑾明也有几分神似。
到底怎么回事?
陆启新心中诧异,面上并未显露分毫,转而低头审视陆萱,只见她眼观鼻鼻观心站在林瑾明身后,看不出半分情绪波动。
林瑾明以为陆启新这一眼是在询问他与飞染的关系,他生怕岳父误会,赶忙冲他们招手,嘴里解释:“岳父,这位是提刑司的捕……是提点刑狱使宋大人和他手下的捕快飞染。我和夫人都与飞染十分投缘,若不是她与宋大人快成亲了,我们本打算认她为义女的。”
“陆大人。”宋青莯恭恭敬敬上前行礼,“晚辈久仰陆大人。”
飞染跟着宋青莯唤了一声“陆大人”,站在他身后打量陆天成腰间的九连环。
提点刑狱使乃堂堂正四品京官,即便宋青莯再年轻,也不该对初次见面的人自称“晚辈”,不是吗?
陆启新彻底糊涂了,但此处是城门口,再加上人多口杂,他不方便问清楚,只是顺势与他们寒暄,又忍不住再看一眼宋青莯,心道:人人都说他面冷心黑,为人高傲,看他现在的态度,莫非他有求于我?
一旁,陆萱站在林瑾明身后,低头掩饰情绪。衣袖低下,她的拇指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指肉。她想把一切画上句话,她只想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宋青莯和飞染不放过她?陆敏就算死了,也总是挡她的路!
宋青莯瞥一眼陆萱晦暗不明的神色,附和林瑾明:“是,晚辈不请自来,是想改日上门请教陆大人,若我们开春后前往琼州,在事前需要做哪些准备。”
“宋大人太客气了。”陆启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林瑾明此刻也意识到,自己带着飞染迎接自己的岳父,做得并不合适。
陆萱上前打圆场:“父亲,荷花里的宅子我已经吩咐下人打扫干净,不如回城后再细聊。”
“恩。”陆启新淡淡地应一声。
众人正要各自折返马车,忽听陆天成高声对飞染说:“我不会叫你姐姐的,不过等我长大以后,我可以娶你!”他仰头瞪视飞染,双颊通红,似乎颇为恼怒,又甚是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