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更深,庵堂里还没有燃灯。夕阳的最后,抹余晕正照在庵堂后,云房外的走廊上照得廊外那几根沉旧的木柱,也仿佛闪闪的发出了光。七月的晚风中,带着种从远山传来的木叶芬芳,令人心怀舒畅。江轻霞走得很慢,陆小凤也走得很慢。江轻霞没有说话,陆小凤也没有开口,他似己发现目已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不受欢迎的客人,就最好还是知趣些闭着嘴。庭院寂寂看不见人,也听个见人声。这里本就是个寂寞的地方,寂寞的人本就已习惯沉静。
江轻霞推开了一扇门、板着脸,:"施主请进。
陆小凤也沉着脸,道"多谢"屋子里也没有燃灯,连夕阳都照不到这里。陆小凤慢慢的往里面走,竟好像有点不敢走进这屋子。难道他还怕这冷冰冰的女道人将他关在这间冷冰冰的屋子里?
江轻霞冷冷:"这屋子里也没有鬼,你怕什么?"
陆小凤苦笑道"屋子里虽然没有鬼,心里却好像有鬼。"
江轻霞道"谁心里有鬼?"
陆小凤道"你!"
江轻霞咬着嘴唇,道"你自己才是个鬼"就在这一瞬间,这冷冰冰的女道人竟突然变了,就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忽然用力将陆小凤推了进去,推到一张椅子上,按住了他的肩,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陆小凤反而笑了:这才像是条母老虎的样子,刚才你简直就象……"
江轻霞瞪眼:"刚才我像什么?"
陆小凤道"像是条死母老虎"江轻霞不等他说完,又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陆小凤疼得差点叫了起来,苦笑道"看来你们好像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都喜欢咬耳朵。
江轻霞又瞪起了眼,道"你们?你们是些什么人?"陆小凤闭上了嘴,他忽然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
江轻霞却不肯放松,冷笑:"你难道常常被人咬耳朵?"
陆小凤:"别人又不是小狗,怎么会常常咬我的耳朵?"
江轻霞眼睛瞪得更大"别人不是小狗,难道只有我是小狗?"陆小凤又不敢开腔了。
汀轻霞恨恨的瞪着他,道"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有多少人咬过你的耳朵?"
陆小凤道"只有……只有你 一个!
江轻霞道"真的没有别人?"
陆小凤道"别人谁有这么人的胆子敢咬我"
江轻霞:"薛冰呢?她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陆小凤道:她连碰都不敢碰我,我不咬她已经很客气。"
江轻霞撇了撇嘴,道"现在你说得凶,当着她的面,只怕连屁都不敢放。
陆小凤笑道"我为什么不敢放?难道我还怕臭死她?"江轻霞忽然笑了,笑得也有点像是条小狐狸。
就在这时,门外已有个人冷冷道"好,你放吧,我就在这里。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他连看都不必看,就知道薛冰已来了。遇着一条母老虎已经糟糕得很。
唯一比遇着一条母老虎更糟的事,就是同时遇着了两条母老虎。陆小凤忽然觉得脑袋已比平时大了三倍.简直已头大如斗。江轻霞吃吃的笑着,燃起了灯。灯光照到薛冰脸上。薛冰的脸又红了.是被气红的.红得就像是辣椒。"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这句话陆小凤当然懂得的。
他忽然跳起来,瞪着薛冰,冷冷:"我正想找你,想不到你居然还敢来见我?"
看见他这么凶,薛冰反而软了:我……我为什么不敢来见你?"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江轻霞抢着道"我们本来就是老朋友,有是一个师傅教出来,专咬人耳朵的,她为什么不能到这里来?"
陆小凤不理她,还是瞪着薛冰,道"我是在问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薛冰:"你明明知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陆小凤:"送什么东西?"
薛冰道"当然就是那块红缎子"居然轻描谈写的就承认了而且面不改色。
陆小凤反倒怔了怔,:"你不想赖?"
薛冰道"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为什么耍赖?"
陆小凤几乎又要叫了起来:"帮着别人来骗我,难道还很光荣?"
薛冰道"司空摘星并不是别人,他也是你的朋友,你自己也承认的!"陆小凤本就没有否认。
薛冰笑了笑,悠然道"我帮你朋友的忙,你本该感激我才对!
陆小凤又怔了怔,道"你帮着他出卖了我,我反而要感激你?"
薛冰道"那块红缎子,对你已没什么用处,对他的用处却很大,我只不过帮他将那块红缎子送到这里来,又怎么能算出卖你?"她的火气好像比陆小凤还大,理由好像比陆小凤还充足十倍,又:"何况,他岂非也是你的好朋友,你岂非也骗了他,你骗过了人家后,反而洋洋得意,我为什么不能比你也上个当?"
陆小凤道"可是你……你……你本该帮着我一点才对"
薛冰冷笑:"谁叫你那么神气的,就好像天下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你能干的人了,我就看不惯你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他忽然发现男人遇着女人,就好像秀才遇见兵一样,根本就没什么道理好讲。女人的心理好像根本就没有"是非"两个字无论做什么事只看她高兴不高兴,你若要跟她讲道理,她的理由永远比你充足十倍。
薛冰板着脸道"你在背后骂我,我没有找你算帐,你反而先找上我了!
江轻霞冷笑:"这就叫做先发制人,天下的男人好像全都有这一套"
薛冰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苦笑道"只有一句。"
薛冰:"你说!
陆小凤道"你将那块红缎子交给谁了?"
薛冰道:交给了吕洞宾。"
陆小凤又不禁怔住:吕洞宾是什么人?"
薛冰:"连吕洞宾你都不知道?你怎么活到三十岁的?"
江轻霞道"吕洞宾就是吕纯阳.就是朗吟飞过洞庭湖的纯阳真人,你知不知道?"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知道吕洞宾要的是白牡丹,不是绣在缎子上的黑牡丹。"
薛冰终于解释,"司空摘星并没有叫我把那块缎子交,给谁,只要我把它放在吕洞宾的神像下面。"
陆小凤道"这神像在哪里?"
薛冰道"就在后面的一个小神殿里。"
陆小凤:"你来了已有多久?"
薛冰冷冷道"也没多久,只不过刚巧赶得上听见你骂我。
庵后的竹林里,还有个小小的神殿,殿里的一 盏常明灯,永远是亮着的,灯光正照着纯阳真人那张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他虽然不能被供到前面的正殿里去享受血肉香火,却已很满意了。吕洞宾是个聪明的神橡,聪明的神仙就和聪明的人一样,都懂得知足常乐。陆小凤不等薛冰的话说完.已冲出来,赶到这里,神像下果然有块绣着黑牡丹的红缎子。他拿起缎子的时候,江轻霞和薛冰也跟来了。
陆小凤看着手里的缎子眼睛里带着种深思的表情,喃,喃道"想不到缎子居然还在"
江轻霞:"司空摘星一定也想不到薛冰这么快就对你说,了实话,还没有来得及拿走你已经先来了
陆小凤忽然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也许并不是他,没有来得及拿走。
江轻霞:"不是他是谁?"
陆小凤:"是你"
江轻霞冷笑道"你疯了?我要这块见鬼的红缎子干什么。"
陆小凤:"我也正想问你。
江轻霞变色:"你难道认为是我叫他去偷这块破缎子的?"陆小凤居然默认
江轻霞道"若是找叫他将缎子送到这里来的,他怎么会把你也带来了?"
陆小凤谈谈道"也许是他要来当面交差,却甩不脱我,也许是他忽然良心发现,觉得有点对不起我,也许是他故意将我带来的,好让我更想不到是你"
江轻霞的脸也气红了,道"这么样说,你难道认为我就是那个绣花大盗?"陆小凤没有否认。
江轻霞突又冷笑,道"你也许并不太苯,只可惜忘了件事!
陆小凤道"哦?"
江轻霞:"你忘了江重威是我的大哥我怎么会刺瞎我大哥的眼睛?"说完了这句话,她扭头就走,似已懒得再跟这种苯蛋讲理了。
陆小凤却又拦住了她。等一等!
江轻霞冷笑:"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只有一句"
江轻霞道"好, 我再听你说一句"
陆小凤道"江重威并没有妹妹,你也没有大哥,你本来根本就不姓江"
江轻霞的脸突然变成惨白"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我本来也不愿知道的,怎奈老天却偏偏要我知道 一些我本不该知道的事!
江轻霞恨恨的瞪着他,:"你还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
江轻霞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本是江重威未过门的妻子,后来却不知为什么出了家,你在他面前故意装作不认得我,就是为了不愿刺激他,不愿让他知道……"
江轻霞身子已开始发抖突然人叫:"不要说了!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这些话我本来就不想说了出来,的"
江轻霞身子抖个不停,用力咬着牙.:"不错,我跟江重威的确从小就订了亲,可是等我们长大了,见了面之后,去发现彼此根本就不能在一起过口子,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出了家?"
江轻霞点点头,黯然道"除了出家外,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她眼圈发红,泪巳将落。,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年纪轻轻的就出了家,那其间当然有段悲惨辛酸的往事。
薛冰好像也要哭出来了咬着嘴唇,瞪着陆小凤、道,"你本不该逼她说出来的。
江轻霞突又大声:"没关系,我要说!她悄悄的拭了拭,泪痕,挺起了胸,道"我虽然出了家,可是我还年青,我受不了这种寂寞,所以我还想到这世界上去闯一闯,所以我认得了很多男人也认得了你。"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人出了家.并非就是说她巳等于死了,她本来就还有权过她自己的生活,她本来就有权活下去。
江轻霞:"你若认为我不愿让江重威知道,你就错了,你若认为我不愿嫁给他.所以才要刺瞎他的眼睛,你就更错了,他……"她的声音突然停顿,吃惊的看着窗外。
江重威已从门外黑暗中,摸索着走了进来,脸色也是惨白的,黯然道"并不是她不愿嫁给我,而是我不能娶她"
薛冰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江重威道"因为我……"
江轻霞又大叫。你不必说出来,没有人能逼你说出来。
江重威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没关系.我也要说。",他脸上充满了痛苦之色,慢慢的接着道"我不能娶她,因为我早就是个废人,我根本不能做别人的丈夫更不能做别人的父亲的"
薛冰终于明白,但却已在后悔,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事.别人的不幸,岂非也一样令自己痛苦?
江重威又道"轻霞在外面做的事,我全都知道,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她.何况我也知道她表面看来虽不羁,其实却并不是个很随便的人!江轻霞垂下头,泪已流下。一个像她这么年轻的女人,本就很难忍受青春的煎熬她无论做了什么事,本都是值得原谅的。但是她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