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孝道文化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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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居处模式的改变与老年妇女的信仰生活——以川西鱼通人的“哑巴会”为例(1)

郭建勋

在中国民间的信仰活动中,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女性信众很多,其中又以老年妇女居多。对此,不同时代、拥有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们有着不同的解释。有学者调查后提出,中国妇女信教有社会历史因素、文化因素、现实生活因素和精神压力因素等诸多原因。比如传统观念的影响,地位低下,人格低下,多有不幸的往事,看不到解脱的希望;传统佛教中的“妇女观”;对疾病和意外灾祸的恐惧;梦幻后的心理压力。从社会性别的角度来看,女性信众参加所敬神仪式,是因为神的功能与妇女的生育、照料小孩等生活问题有关。从家庭男女分工和活动空间而言,费孝通所言的乡土社会中,家的主轴在父子之间,在婆媳之间,是纵的,不是横的,夫妇成了配轴。夫妇之间,若各做各的活,妇人家如果不下田,留在家带孩子。工做完了,男子不常留在家里,有事在外,没事也在外。茶馆、烟铺、甚至街头巷口,是男子们找感情上安慰的消遣场所。李安宅认为,在藏区传统社会中,家庭也不是兴趣中心,对孩子最低限度的照顾和经济关系,十分简单。男女在家庭以外,都有自己的活动空间。而在相应的祭祀空间里,男女是有区别的。据莫里斯·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所述,在福建和广东农村,对祖先的日常照料都落在妇女肩上,在宗祠里,面对集体性祖先时,妇女是没有社会地位的,而家庭的祭祀首先属于妇女。而对晚近的祖辈和较远祖辈的坟墓进行祭祀时,也有性别上的对应。

还有学者就妇女、闲暇时间与信仰活动的角度进行了讨论。传统社会中的藏族妇女,活动空间一在家内、二在家外。家外又分有劳作型的日常的应酬、换工,还有就是娱乐。而到了晚年,又常与女儿住在一起,儿子家有万贯,都与她无关。妇女们常常吃一点饭就去转经,或是晒太阳。参加宗教活动为妇女从日常劳作中抽身提供了机会,为老年妇女提供了释放疲惫和空虚的重要场所,以度过闲暇时间。而赵世瑜对明清时妇女的宗教活动、闲暇生活与女性亚文化研究作了深入研究,他认为明清时妇女的闲暇生活往往是宗教活动,并非一般人认为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性参加娱乐活动与投身户外的宗教活动往往具有类似动机和社会背景。他的研究准确地总结了特定时段汉地妇女的宗教与闲暇生活的关系。

上述诸说,对于认识中国女性参与信仰活动,提供了多元的视角。2008年和2009年,我对四川省康定县鱼通的哑巴会作了调查,结果显示:老年妇女参与信仰活动,既有上述诸多的原因,如信仰文化传统、观念、社会性别和家庭分工、闲暇时间有关,也与现实生活方式变革关系密切,比如核心家庭的大量出现、老年人居住方式、代际冲突和孝道观念的衰落、社区公共活动衰微等因素密切相关。

一、哑巴会的缘起、历史与现状

哑巴会在藏区分布较广,与“娘乃”和“斋会”的过程相似。稍有不同的是,哑巴会的敬奉对象为千手千眼观世音,而“娘乃”和“斋会”都与释迦佛有关。据李安宅介绍,无论是定居还是游牧,人们都有六个完全禁食的日子,绝大多数藏族妇女都有禁食、禁饮和禁说话的规定,但可以到宗教圣物处转经,可以唱六字真言。

(一)康区的哑巴会

在《西康纪要》中对哑巴会作了详细记载:

四月一日,各地举行哑巴斋。此斋举办情形各处不同,在家在庙,随地而异。康定举行,多在喇嘛寺院之中;康南各处,则有专供吃哑巴斋之庙宇;至于康北之甘孜等地,又系每村有一集会,公举会首,经理基金,各就其家,轮流举行。持斋之人,无分男女老幼,苟具信心,均可参与。持斋之法,按日之单双,以定持斋之标准;双日持斋,单日则否。持斋之日,不饮食,不言语,每日除数次随同喇嘛上佛殿诵经外,余惟缄口默念六字明经,或与佛前顶礼膜拜,直至单日凌晨,于佛殿诵经毕,设供献佛后,始进饮食。惟至中午一餐后,又复修持如前。各地持斋情形,大致略同。惟康定持斋者,系就各寺院中租赁房屋,并纳斋会之经费,与会首与喇嘛,逢单之日,会首须送大饼奶潭及茶水等物于持斋者。而持斋者之家亲友,亦各备食物来相馈送,如是间日一斋,有十余日者,有一二月者,圆满之日,由寺中大喇嘛结往(结往生净土之缘也)而散。至康北各属持此斋者,则多在各会首之家内,除室为坛,上悬千手千眼观世音之像,下陈香灯稞麦等供养之品,左右列鼓钹,请一二喇嘛,倡首诵经,持斋之人,席地列坐,依声附和,清越可听。单日午后,并由诵经喇嘛为之传戒。此种仪式,即汉译佛典中之八关斋戒,西康名为“黝勒”,汉人无知其内容,仅见其不食不言,故谓之为哑巴斋云。

在《西康综览》里则对上文进行了改写,所记的哑巴斋为:

四月一日康地举行哑巴斋,举办情形各地不同,在家在庙随地而异,康定举行多在庙中,康南有专供吃哑巴斋之庙。康北甘孜等地则系公举会首经理其事,无分男女老幼,苟具信心,均可参与。持斋之日,不食不言,此种仪式即汉译佛典中之八关斋戒,康语曰“黝勒”,汉人无知其内容,仅见其不食不言,故谓之哑巴斋。

在嘉绒地区也要举行哑巴会,原则上一年一次,一般在四月十三日或六月初四日举行,但一些地方在四月初十和六月十五日举行。农历四月十三日晚吃饱饭,十四日早上只喝一点开水,上午十时左右可以尽其所能吃一顿酥油糌粑。这顿饭以后,十五日整天不吃任何东西,连口水也不能下咽,十六日早晨可以吃东西,但一般只喝由玉米面、小麦面及煮有猪膘的面汤,然后才开始喝茶吃糌粑,尽情玩耍一天。靠近松潘等地的嘉绒藏族,过哑巴会时,第一天要遍洗全身,只吃一顿午饭。第二天完全禁食,第三早晨才能喝少量玉米或小麦面汤。三日内不能说话。哑巴会在各地寺庙举行,全寨的所有人都必须参加,凡未参加哑巴会的,罚酥油或茶一斤,或一斗青稞酿成的咂酒,供全寨子的人享用。阿坝的草地藏族地区的农区,时间一般在四月,到寺院念“喇呢经”后,再念三天的哑巴经,以免去“罪过”,从而开始春耕生产。

哑巴会是一种沐浴斋戒活动,力图以虔诚之心感动菩萨,降福免灾。这与释迦牟尼诞辰、出家成道之日有关。藏历四月十五,农历四月初八,各寺庙喇嘛要斋禁,在这个日子,虔诚的信徒也要去寺院吃哑巴斋,修身养性,吃斋期间不言语,不外出践生。哑巴会是藏传佛教密宗修持的世俗化,通过积累善业和修持,达到自我完善的目的,从而集体求得神的赞助和庇佑。各地在举办哑巴会期间,要求各有差别,但共同点是正式会期完全禁食,并且不能说话——这就是称哑巴会的原因,只能转经、念经、磕头。

(二)鱼通的哑巴会

鱼通寺庙中的哑巴会,与上述哑巴会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雄居寺的哑巴会已改为了坐戒会。蒋五骥是这样描述了1930年代鱼通的“哑人会”:

会期不一定,有在正月初七至十五者,有在四月初八者。会期之内,人民间日一食,默不作声,赴庙礼佛者少,喇嘛之上庙念经者,亦不过一二人。

而鱼通人又是如何理解哑巴会的?有人讲道:

哑巴会,不好听,就叫坐戒会。两天一戒。头一天,吃饭谈话可以,那时,观音菩萨还没有死。第二天,(观音菩萨)死了嘛,就不吃饭不说话,就等于死了。两天一戒,敬神免灾。

而哑巴会,就是为了纪念千手观音的,他说:

天上有一千多个神,观音菩萨也在里头。有的菩萨心好,有些心老实不好的也有,观音菩萨心好。人世间上,沾到(一般)女的心要软,沾到男的心硬。天上一千多个神家,开会。喊这个观音菩萨在人间上去救灾救难。人家在天上嘛,我们在世间、在凡间、在中间,我们底下是龙王爷。任务给观音菩萨派起来了,观音菩萨不敢反对,不去了呢不得行。她在南天门看下来,凡间一个地方,生病后人少来少不得,经悠(意为照顾)的人都没得。一个地方人都没得吃的,一个地方呢在打仗,一个地方呢人整人,人吃人。这下人都下了十八层地狱,一个都上来不到。观音菩萨看了,任务完成不了,(自己)罪恶大了嘛。她就心焦,她愁得实在没得办法了,就自杀了。她就乱撞,撞来骨头都是粉粉,就死了。天上一千多个菩萨就发觉了,观音菩萨心那么好的,世间救苦救灾救不清。这下子,一千多个菩萨就把她的头发、肉、骨头都捡起来,修一千个脑壳,这个菩萨叫“颇得杰勒热”,汉族叫“千手观音”。

这个传说,脱胎于藏文史籍中对观世音如何成为度脱雪域有情众生的主尊菩萨的描述。如《西藏王统记》里就有记载:

此边地雪域,鬼魔充斥……其时调化此边地雪域者,即圣观世音菩萨是也。所以者何?圣观世音菩萨昔修菩萨时曾会于千佛之前发大誓愿而作是言:“若有三世诸佛未曾践履之处,如边地雪域,其中众生。难调化者,愿我化之,使登解脱之道!愿此边地,成为我所化土!愿我成为如同诸鬼魔之父母!愿成为如同济渡一切诸有情之商主!愿成为如同消除黑暗之明灯!愿三世诸佛,一切如来年演妙法,能于边地宏扬广大,长住不灭!”

而后,观音神变化身,显于极乐世界中的莲花之中,无量光佛为观世音摩顶后,特别讲述了六字真言与观世音的关系和六字真言的功德,六字真言是观世音菩萨的神圣咒语,两者相辅相成,不可分离。

而后观世音菩萨,度三界六道,又到边地雪域,“眼观上部阿里三围,形如池沼,乃野兽之洲……下部朵康三岗,形如田畴,乃禽鸟之洲……中部卫藏四如,形如沟渠,乃猛兽之洲,复为彼等演就六字咒法,使蒙利乐”。

已而,又复从布达拉山顶放眼观察此雪域有情,得安乐者,百末得一,心极烦闷。突然生起欲自求寂默之想。于刹那顷,由昔愿力故,头即破成为十片,身亦碎成千片,遂即祷请无量光佛如来。无量光佛刹那至,将菩萨身首所裂碎片用手收合,成为一束。……头裂为十片,加持成为十头,……上引再加阿弥陀佛加持,成十一面。……身如莲瓣,裂为千片,加持成为千手,千手即千转轮王。千手掌中,加持成为千眼。

正是观世音才能拯救六道轮回中的众生,因而观世音在人们的信仰生活中占有至关重要的地位。念哑巴经正是这一信仰的具体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