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酒在伤口上的疼虽然剧烈,时间却短,过了那阵子蜇痛就麻木了,手上感觉好些,他才能说出话来:“你这是干什么啊?”
如果是白天,能看到一坛子酒都变成淡红色了。
“伤口一天天都不消毒,你不想活了?”
“呵呵呵……你是说这点小芝麻口子,没事,这么点小伤也算伤吗?不要紧不要紧!”
“比这轻得多的伤,不弄干净一样能死人!”越天意冷哼一声。
“是吗?你怎么知道?”赖三诧异地问。
越天意冷下脸来,道:“闭嘴!”
她的眼神含着的冷意不同一般时候,似乎以前说烦他是半真半假,现在是真烦他,赖三只好仙讪地闭上了嘴,越天意也望向远处,不知道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赖三试着抽了一下手,越天意回过神来,又是一用力:“别动!”按住他不让他拔出来手。
“我不是不想听话。”赖三哭丧着脸道,“只是这酒都快冻上了,再不放我这只手不会烂掉,但要冻掉了。”
越天意瞪了他一眼放松力道,赖三抽出手来,放在嘴边顾不上别的,先使劲哈气取暖。手腕以下都冻成青青紫紫的颜色了。
“也不知道把酒烫烫,大冷天的,这也太精神了!”
顺便自己也端详了一下,手掌上纵横交错全是弓弦割出来的伤口,尤其是右手虎口附近,本已经血肉模糊,如今被酒一泡,血没了,但皮肉翻卷,看着更是吓人。
其实白天的时候,他已经看到自己手掌受了点伤,只是当时又是灰又是土盖着,没看出有多严重的样子,这点小伤对他来说又算不了什么,所以才没处理的。
不知道越天意是怎么看到的?她那么娇嫩的皮肉,当然就觉得已经挺严重啦!所以,有点心疼了吗?
只是用的这消毒方法太粗暴了,疼得他欲仙欲死,越天意好像有点不敢看他,瞟了一眼就急忙转过头去。月色下,她的脸颊似乎泛着娇羞的红晕。越天意这个表情十分难得,赖三觉得她真是好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嘴角也泛起笑容来。
“笑得真难看!”越天意低哼了一声。
“呵呵……”赖三干笑两声。
“辕门的彩球到时候会自己掉下来,你不用练了。”过了一会儿,越天意才低声说。
“啊?”赖三吃一惊,问道,“真的吗?陈定雷怎么没和我说?”
“开始没想到,现在你这个样子,自然要想办法安排一下。”越天意的意思,开始没想到这也能成难关,如今看赖三做不到,那就只能想办法在彩球上动动手脚了。
“那……要是安排不好呢?”赖三问道,这不是杞人忧天,那么多人看着,想动手脚可不容易,怎么能让彩球不早不晚,刚好他要射的时候就掉下来?万一早了或者晚了,岂不是耽误了事?
越天意皱起眉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即便不能成军也没关系,总有办法的,你别管了。”
“招兵你让薛据去,就说我不用管了。练兵你让景迟去,也说我不用管了。联系那些大官,一直是你和陈定雷奔走,我也不用管了。如果连射这一箭都用不着我,我还管什么用?”赖三眉眼间并没什么激动,只是很认真地看着越天意。
“我能帮上你的,让我试试好不好?”
见越天意沉默不答,赖三又道:“真的,我感觉我已经摸出点门道了,已经越来越有感觉了。我力气不小,能扛动两个大麻包,我准头也可以啊,小时候拿石头打鸟,打下来过不少呢。射箭又不是练武,我问了那些会射箭的士兵,都说学一个月就成了!他们一个月,我白天晚上都练,半个月准成,天意,你信不信,只要加把劲儿,三哥一定能成的。”
他热切地看着越天意,却觉得越天意看他的目光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似乎是怜悯,又似乎是歉疚,又似乎是不忍,那是一种很消沉的感觉,总之不像有信心的样子。
“天意……怎么了?你不信我?”他干笑一声,“你认识的能耐人多了,可能觉得我没用,但其实我一点也不笨,真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赖三……你怎么不问我拿你做幌子要干什么?你怎么不问我了呢?那张底牌,我告诉了许多人,只是没有告诉你,你不想知道吗?”
赖三个子稍稍偏矮,越天意只比他矮一点点,目光几乎可以和他平视。赖三只觉黑夜中一双眼睛明亮如雪盯着自己,让他无法挪开眼。
“你告诉别人的,应该是假的。”赖三轻轻道,“你不想骗我,所以没和我说。”
越天意看上去似悲似喜,这人哪里笨了?他真的很聪明。
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刀刃上走,稍稍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不愿意骗这个小混子,甚至愿意冒一点风险也不愿意骗他。
从家人遭难开始,从发现了是穆延陵勾结蛮族害了她家人开始,她一直在尽力挣扎,好累好苦好难!远比死了要困难得多,那么多次她好想去死,死是一件多么舒服的事情!她真的,无数次,好想死!哪怕不能报仇,哪怕没本事同归于尽。只要让她失败而死,那就是老天可怜她的辛苦了!
从什么时候死这个念头从她的脑海里淡却了呢?从眼前这个人喂她吃面条的时候开始。他被人打得已经变了形,难看得要命,还哄着她,把面条吹凉了,用他那张歪歪扭扭的脸唱着歌哄她吃。那一次她听着歌流泪,是父王死后,她第一次流出眼泪。
这么长时间,哪里有一个人能帮助她呢?这个小流氓更没本事帮她,但是她就是不愿意骗他。
大概是她看着他时间久了,赖三眼睛里的温柔几乎能溢出来,越天意下意识地转开脸。
“天意,今儿我特高兴!真的。”赖三轻轻道,“我知道你是什么心思,你肯定也知道我是什么心思。咱俩……”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越天意皱起眉头。
“我知道,我知道,你这会儿肯定没那想法。”赖三道,“我就是想说,你信我,杀了我我也不会害你!我就想试试,我想让你瞧着我好,不过这事勉强不了,二以后你要瞧见哪个你喜欢的了,我不讹你,也不赖你!但试试你总得让我试试吧?别人都当你是我媳妇了,我心里也……我……反正,我就想着,这事咱不一定能活下来,要是不能活,我和你一起死也挺好的!”
“你!”
“呵呵呵……急了急了!小傻子别生气!这头打住咱不想了!说眼前的事,我知道你还有底牌,但你不能和穆延陵撕破脸皮摊牌。他要是急了,你挡不住是不是?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我知道这支队伍不是真的用来和穆延陵对抗的,这只是幌子,只要能顶一阵就行。可是如果不能成军,你拿什么去顶一阵呢?”
“你真的要学射箭?”过了半晌,越天意才问。
“要学!”赖三十分肯定地回答。
“那你跟我来。”越天意看他一眼,“我来教你怎么射箭!”
“嗯……”
“啊.”
赖三终于忍不住叫出来,一声出口之后,后面再想忍就不容易了。为了忍住右臂越来越强烈的剧痛,他只能拼命咬住嘴唇,但细碎的痛哼还是从牙齿缝里陆陆续续漏了出来。
他被越天意用一根带子挂在树上快一个时辰了,带子另一头只绑在右手手腕上,其余身子都是悬空的。可怜的右臂支撑他整个体重,早已不堪重负。
“天意。”他满头大汗地问,“为什么……要这样?”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似乎能听见腕骨在呻吟。
“我说什么你听什么就是,不许问!”越天意冷冷道。
“那……这样还要多久?”
“这就忍不住了?那你说你不学了,你说,我马上放你下来。”越天意在树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呵呵,看你说的。”赖三咧嘴一笑,“我七叔常说,懒人爱哼哼。以前给人干活的时候,干一会儿就哼哼,主家就不好意思往死里使唤你。我这不是习惯了吗?没事!没事!绝对忍得住!一点事也没有!瞧好吧你!”他笑得和平时没啥两样,自己并不知道嘴唇已经被咬破了,一张嘴笑,下嘴唇殷红一片。
说完,他果然不再哼哼,而是居高临下,笑眯眯看着越天意:“喂,天意,大晚上的,你一直陪着我,会不会闷?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越天意忍不住望了望他,正好看见一滴血顺着他的嘴唇淌下来,挂在下巴上。
这大概让他觉得有些痒,歪过头在自己衣服肩膀上蹭了一下,血迹就变成一片胡子样的东西,再配合他的脸,看起来有些好笑。
“你想听什么?”他柔声问,声音里还有点颤抖。
“我什么也不想听。”
“没事,我……”
“闭嘴!我说了我什么也不想听!”
“好好……我闭嘴。那个,天意……”
“说了让你闭嘴!”
“说完这句话我就闭嘴!”赖三吃力道,“你去校场那边拿我脱下来的披风,垫着坐一会儿吧,别累着了。”
越天意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道:“你能扛得动麻包那是蛮力,射箭需要的是手腕、肩膀、腰腿配合的力气,你现在有力气足够射箭用了,只是你不懂得怎么用手腕发出这股力气,懂了吗?”
她本不想和这小流饭解释,但不知道怎么就开了口。
“懂……了!”赖三咬着牙道。
“那就别叫别说话!安安静静待着。发声泄气,对你没有好处!”越天意冷着脸道。
赖三于是咬住嘴唇,强忍着一声也不出,一双眼睛却凝在她身上,目光中皆是柔和之色。
“你自己在这里吧,过一会儿我再来。”越天意说完,转身就走,她被他看得有些心慌。
“唉唉,你……”
“再说一遍,发声会泄气!你要想学射箭就闭嘴!”
赖三只好闭上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的身影融入黑暗中,不知道是时间长了己经到了极限还是怎么的,刚才疼是疼,却还能忍受,此刻留下他自己一个人,却觉得痛彻心扉,这条手臂给他的感觉,还不如一刀砍掉了好。一刀砍掉剧痛只是那一下,如今却好像有人一刀一刀不停地砍在他手臂上的感觉,万分难受。
再过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了,身子向上无意识地挺,用以缓解手臂剧痛。挺了几下,又咬牙强忍安静下来。过一会儿实在受不住,又挺了几下。也不知这样几次,等他再一次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感觉全身乏力,即将虚脱。
“停下来干什么?继续用力向上挺身!”越天意面无表情道。
“你回来了?”赖三惊喜地叫道。
“我说别停下,继续!”越天意道。
赖三看到她,似乎从天地之间给他灌注了一股力量般,一动不动,大声道:“你不说要练习腕力吗?我得忍住!”
“光是练习腕力,你和人掰手腕就好了,我何必费力气把你挂起来?你就这样继续向上挺!”越天意冷冷道,“有些事,说是说不出来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继续挺,自己体会挺身的时候,那股力气是怎么把腰、肩膀和手腕连在一起的!”
赖三恍然大悟,当手臂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忍不住向上挺身,的确是膝盖、腰腹、肩膀、手腕,这些平时分开运动的地方,此刻却如同被绳子连在一起,力气从一处自动跑到另一处。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天意!你真聪明!”他忍不住大声夸奖。
“我有什么聪明。”越天意淡淡一笑,“这是百年前定西军中神箭手选拔的一项,单手吊能达百次。可惜现在只记载于军中典籍,真正能做到的却没几个了。”“提醒你一下,天亮之前我是不会放你下来的。如果你累得不动了,不用半个时辰,你的右臂就会拉伤,要是你就这么一直到天亮,这条手臂就废了,以后别说麻包,就是一个饭碗你也端不住!”越天意淡淡道,“我不是吓唬你,练习这个拉断手臂经络的例子太多,所以这种训练方法才被罢黜了,现在军中少有人知,只有典籍中才有记载。”
“啊?”赖三吓了一跳。
“天意!天意!我今儿挺了都不止一百下了。咱慢慢来行不行?”
“行啊。”越天意很平静地看着他,“你原本不必学的,只要你说你不学了,我马上放你下来。”
“哈哈哈,我和你开玩笑的。我是谁啊?我还好着呢,没事!没事!”
“那你自己练吧,我走了。”越天意说完,再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远。
她走到赖三看不到的地方停下来,默默注视月光下那个小小的黑色身影。
树上悬挂的黑色剪影动作从僵硬到扭曲,又从扭曲到僵硬,一下又一下,蹬着两条腿,摇晃着空下来的手臂,腰和肚子一挺一挺,努力将身子向上探,就好像被鱼钩挂住一只钳子的鳌虾!
看了一会儿,越天意从怀中拿出第一次离开时取回来的瓷瓶,握在手里想了片刻,向树下走去。
“下来吧。”
绳子一松,赖三像一袋石头一样摔在地上,他挣扎着说:“天还没亮呢,我还能行。”
越天意并不说话,抓住他右臂用力一扯,便将他的衣袖扯了下来。
月色下,赖三看到自己的手臂自己都吓了一跳。现在他的右臂比左臂整个粗了一圈,颜色也成了紫黑色。简直就像中了剧毒一般。
“怎么会这样?”他惊问。
“当然是捂住瘀血了。”越天意将瓶子里清凉的液体倒在他手臂上,开始按摩。
“啊!”赖三立即惨叫一声,“哎呀呀疼疼疼……轻点轻点,这儿受不了了!
天意天意,你这手劲也太大了!我的妈呀!疼死了,你千万轻一点!”
“你傻吗?想不到一直用力,你根本受不了?”越天意手下不停,继续揉捏。其实她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只是赖三手臂肌肉拉伤,现在就是一张纸落在上面,都会感觉和刀割一样疼。
“这真没想……反正你叫我做,我就……啊!……就做!哎呀!你说什么我都……啊!……会听!”
“我是故意害你呢!没人可以练习到天亮,那根本不可能!”越天意淡淡地道。
“没事……啊!……无所谓!……反正你就是要我的胳膊,我也会给你!”
“我要是要你的命呢?”
“呵呵……你要命我就给你命,别的都是假的,其实我真能给你的,也不过就是一条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