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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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2017年前后:朝鲜半岛剧变?(2)

“我常看你的节目,但我的中文说得不好。”李玉珍开始谦虚。

多年来,在我和嘉宾之间,形成了一种有趣的状态:有的嘉宾追着我,希望能上节目,我开始躲他们,因为我清楚他们的意图;而有的嘉宾,却是我追着他们,因为我需要他们身上的那种独特的东西。

李玉珍身上有一种政治的气场,我相信我的第六感觉。

当然,打消嘉宾的顾虑,多年来我有一套独特的办法。李玉珍很快被我说服了。

“我去朝鲜回来后再上你的节目,效果会更好,那样会有新东西。”她说。

“那当然更好。除了观感,你最好能去接触一些政府官员。”我开始提要求。

“我可以见到一些层次高的官员,但你要把想问的问题给我。”李玉珍的回答很专业,这开始让我吃惊了。

“这没问题,”我好奇起来,“你能见到什么层级的官员?”

她开始含混,王顾左右而言他。

我转而和她聊朝鲜的其他情况,开始发现她的异于常人之处。

她对数据的记忆力之强,对朝鲜官方立场字句的解读,尤其是对官方立场和现实情况之间的“度”的把握,让我再次吃惊。

她对朝核问题的细节也了解很多,甚至对核弹头和一些武器的性能也有不少了解,这让我更吃惊了。

她对朝韩军事前沿地带的了解也很多,很深,远远超出了我的知识结构范围。

来往于中、朝、韩三国之间的船运业务,似乎并不需要这些知识。她的这些秉性,都是一个新闻工作者,甚至是一个情报人员的基本素质。

我开始不再心无城府。

但我决定依然“心无城府”,因为我的舞台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节目。不管三教九流,来的都是客,都一样接受我的质询式的提问。

朝鲜女人背后的纪要部门

三天后,我整理了一份长长的问题清单,电邮给了李玉珍。

收到我的电邮后的第二天,李玉珍出发前往平壤。

这是她无数次前往平壤中的一次,但对我和我的节目来说,这却是第一次透过一个有点特殊背景的人,与朝鲜官方发生间接的关系,虽然我并不知道她的背后到底是个什么部门。

这种关系到底能走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有一些独家的内幕能通过这个渠道传过来。

两周后,我收到她的电话:“我回来了,什么时候和你见面?”

我们很快约定在中环见面,我在一个会所请她吃饭。

这顿饭吃了整整三个小时,各种问题一一拿出来讨论,包括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哪些能说到什么程度。她居然从朝鲜带来了一些可以带出境的文件,全部是朝文,红头文件,而且还在笔记本里记下了不少朝鲜官方针对朝核问题的内部口径。

我相信,这都是一些可以公开的文件,不然她也不可能带出境,而我也不需要不公开的文件。

“这是朝鲜哪个部门的人给你的?”我问。

“他们那些部门的人给的。”她的中文听上去很费劲,她后来就是用这样的中文出席我的节目的。

“哪些部门?”我穷追不舍。

“负责联络海外的部门,”她说得还是不清不楚,“他们很重视你这个台,你组织的与美国对话的节目,他们都看了。”

她的中文还是有些问题,把“你这个节目”说成了“你这个台”。但她的基本意思,我都听明白了。

我没有说话,大脑迅速开动……

“他们对你这个台很感兴趣,希望能通过你这个台,向外界发布朝鲜的一些真实看法。”

显然,这是一个有着一些特殊使命的部门。

“我们需要这样的信息,”我思考结束,开始说话,“只要这些信息能代表朝鲜的真实想法和情况,我们都欢迎。”

我又补充了几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封锁朝鲜,造成朝鲜对外释放信息很困难。中国与朝鲜有鲜血凝成的友谊,我们的节目不具备官方色彩,因此正好可以成为朝鲜对外释放信息的平台,也愿意成为朝鲜走向世界的桥梁之一。”

说完这话,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认识我自己: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政治水平,说话像外交部发言人?不过,后面的几句话倒也确实是我的内心想法。

后来,我们又通了很多次长长的电话。我算了一下,一次半个多小时的节目,我和她的事先沟通时间,居然长达十个多小时……

节目很快就在《震海听风录》里播出,一连两集,用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主题“告诉一个你不知道的朝鲜”。

我还为李玉珍“特制”了一个听上去很奇怪,但又带点神秘色彩的头衔:与朝韩高层关系密切的商人。

果然,这样的包装发挥了作用。这两集节目播出后,受到了各方密切关注。很多人开始打听:这个李玉珍到底是什么人?“与朝韩高层关系密切的商人”,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头衔?这分明就是告诉人们,这个女人有背景!

这正是我需要的效果。

当然,各方密切关注的不光是李玉珍的头衔,更是她透露的内容。

一连两集的节目,李玉珍娓娓而谈,谈朝鲜内部对美国政策的看法,也谈朝鲜发展经济的计划,连中朝开发区的朝方计划都谈到了,甚至还谈到一旦与美国谈判不成,朝鲜的内部底线。

在谈到朝鲜内部想法和底线的时候,李玉珍经常巧妙地用“我到朝鲜与那里的民众交谈”“朝鲜的民众认为”“朝鲜民众的看法”等措辞。

坐在主播台上与她对话的我暗自发笑:一个普通的朝鲜民众哪能有这么深奥的战略思维?如果有一个“朝鲜民众”真有这样的看法,那么这个“朝鲜民众”的名字就叫金正日。

但必须承认,从新闻的角度看,李玉珍透露的这些信息含金量极高。它们不像一般的新闻那样只是报道一些皮毛,而是针针见血,句句都是干货。刹那间,我甚至觉得这些干货用来作为新闻简直有点浪费了,那应该都是可以被某些部门作为情报来使用的。

但我是个电视评论员和谈话节目主持人,情报对我没有任何用处。再机密的东西到了我的节目里,一样都作为新闻被报道出去。

不过,新闻与情报之间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这倒也是事实。一个好的新闻工作者如果能将情报搞到手,并作为新闻报道出去,那就是顶级的新闻;而一个蹩脚的情报人员也许只能将新闻拼凑整理,再加上耸人听闻的标题,那就是最次的情报。

但在新闻自由的国家,崇尚自由的新闻工作者一般都不屑与情报机构合作,因为他们自认为有更加崇高和光明的使命。据说,美国中央情报局要说服一个美国的新闻工作者与之合作,其困难程度不亚于登天。

这当然都是题外话了。

这一次与李玉珍的节目合作,让我对她有了更多的疑问和兴趣,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当时看中她,只是相信我的新闻第六感觉。但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第六感觉,居然能够带来这么多的潜在效应!

当时的我,当然还不知道这些潜在效应将是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李玉珍背后的那个部门到底是什么。我更不知道,这些潜在效应还会惹出些麻烦。

节目播出后,李玉珍很快又返回朝鲜了。

一周后,她回来了,电话里都能感受到她的满面春风:“他们对节目很满意,也让我特别感谢你。”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们把节目一字一句翻译成朝文,然后向上报告。上面的评价很好,也想与你长期合作。”

我的大脑在迅速开动……

“只要是一般公开媒体看不到的独家消息,我都欢迎。但消息必须保证绝对真实。”我说。

“当然绝对真实,那都是纪要部门。”

“那到底是个什么部门?”我又追问。

“有些情报背景的部门。”她倒也爽快,没有任何掩饰。

我心里一惊:天哪,她终于说出了实情!

虽然之前有所猜想,但她这样亲口说出来,我的心还是往下一沉。不与任何情报部门打交道,这是我加入新闻行业第一天至今的专业原则。

我没有说话,但心里在迅速进行着研判。

据说,美国中央情报局有一个部门,专门监看全球几个重要电视台,凤凰卫视是其中的一个。而在凤凰卫视节目里,又有几个是其重点监看的节目。

“我想向你申明一点:我是个新闻工作者,我这里没有情报可提供。如果他们有东西给我们节目,我们只有一个渠道,那就是播出去。”我说话的样子,好像是在谈判。

其实,常识告诉我,情报机构的使命是搜集,而不是发放。对外发放信息的,绝不可能是专业的情报部门。

但对一个封闭的国家来说,其对外交往的渠道可能会很多,也很杂。20世纪中叶,中共在香港和东南亚的各种活动,利用许多爱国人士与海外的沟通、统战,你能分清哪些是情报,哪些是统战,哪些是宣传吗?

这么一想,我立时坦然起来。

我很快又作了补充,但语气却充满友善:“朝鲜与外界的沟通和对话需要有一个平台,我们愿意为朝鲜人民提供这样一个平台。你可以和他们谈一下,就由你来扮演这个角色,固定出席我们的节目,由他们给你提供资料。形式可有两种,一种是你单独出席节目,透露朝鲜的一些内部考虑和真实想法;另一种是在条件成熟时,由你直接在节目里与美方人士展开对话。”

平壤的消息越来越内幕

这以后,李玉珍又几次返回朝鲜。几乎每一次她回朝鲜之前,我都会给她一份问题清单,上面写满我关心的各种时政问题,当然绝大部分都和朝鲜半岛局势有关。有些问题即便现在看起来,也相当敏感:

-朝鲜对下一阶段六方会谈的底线是什么?

-若美国不接受朝鲜提出的条件,朝鲜可能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朝鲜对外宣布愿意炸毁核设施,究竟是宣传攻势,还是实有此计划?可能什么时候实施?

-朝鲜对中国在六方会谈中的作用到底如何评价?

-朝鲜下一步对中美日韩等国,各有哪些具体的要求?

有趣的是,每一次李玉珍从朝鲜回来,对这些问题的答案,都能满载而归。开始时的每一次,我们都要坐下来,一个一个问题地进行讨论。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只有一个专栏节目——《震海听风录》,因此还可以事事亲力亲为。现在节目一多,即便想这样做,也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回想起来,能如此投入地操作一档节目,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充实和幸福。

每一次从朝鲜回来,李玉珍的笔记本上都记得密密麻麻,大多数是朝文,也有少量的中文。

“他们对你的问题很重视,先把你的问题翻译成朝文送上去,几天后再专门找一个人,和我在一起坐下来一天,一个一个地回答你的问题。”李玉珍的话里充满满足感。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我的那些问题不乏刁钻,有些还很有内幕性,但绝大多数居然都能得到回答,很少被躲闪。

这哪是那个让人感觉封闭的朝鲜?

奇怪之余,我也感到一丝的刺激。

但此刻,我需要的是这些答案的真实性。我已将我的个人品牌押了上去,这不是闹着玩的。

“你在我节目中说的内容,最后如果不能被验证,那你的牌子就砸了。”我对李玉珍这样说,但其实说的也是我自己。

我和李玉珍似乎结成了“命运共同体”,摇摇晃晃地走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李玉珍手里拿着的,确实是真材实料,甚至是“猛料”。

2008年下半年,朝鲜“口对口,行动对行动”的弃核进程进入第二阶段,亦即对朝鲜拥有的核设施进行“去功能化”。

所谓“去功能化”,顾名思义就是将核设施的实际功能拆除,使其变成一堆没有用处的东西。朝鲜若愿意迈出这一步,那将意味着它愿意做出实质性的行动来放弃核计划。

当然,任何一个明眼人都知道,要朝鲜放弃核计划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核武器是其“护国之本”。在没有得到实质性的保障之前,朝鲜绝不可能真正放弃核武器。

但问题是,2007—2008年的某一个阶段,从六方会谈的现场确实又是“捷报频传”。到了那年的下半年,朝鲜弃核进程忽然进入了第二阶段,亦即“去功能化”阶段。

一时间,六方会谈似乎成功在望,国际舆论一片欢呼。

2007年12月,李玉珍又一次从朝鲜回来,出现在我的节目里。这一次,我们给她配了一段个人情况的解说:

李玉珍,在朝鲜出生、成长,并接受教育。旅居海外30余年,以中间商身份达成朝韩之间物资交流和进出口贸易,是海外为数不多的与朝韩高层同时保持良好关系的人士之一。今年3月、7月和8月,李玉珍经朝鲜方面批准,数次独家做客《震海听风录》节目,透露朝鲜国内最新形势,以及朝鲜官方对地区和国际形势的一些最新考虑,引起了有关国家政府和国际舆论的广泛关注。

这一次在节目中,李玉珍还是那么的自信。她斩钉截铁地告诉大家,不要高兴得太早。

“美国如果不取消针对朝鲜的敌国贸易法,并把朝鲜从支持恐怖分子国家的名单中剔除,朝鲜就不可能放弃核武器。”她的话里都是干货,而且语气不容置疑。

“那是否意味着朝鲜弃核进程可能逆转?”我问。

“那当然。什么是弃核进程?根本就没有开始。”她的语气几乎藐视一切。这是一个与主流声音完全相反的说法。

节目录制完,我心里还是有点忐忑。我对她说:“你的这个说法,与当前的六方会谈的大氛围很不吻合啊,你有绝对把握吗?”

“放心吧,我的消息绝对可靠。”她的语气依然不容置疑,“六方会谈,那都是朝鲜外务省搞的东西,是做给国际社会看的。”

我的心里又一惊:她到底是哪个部门的?

随后的2008年整一年,六方会谈可谓高歌猛进,捷报频传。朝鲜弃核进程进入第二阶段,美朝双方人员在北京、柏林、日内瓦等地频频见面,甚至美朝关系正常化也在国际媒体的热议之中。

2008年6月27日下午,在各国记者的现场见证下,朝鲜宁边核设施的冷却塔,在强力的炸药摧毁下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