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听到村邻的喊声，老太太从菜地里直起腰，隐隐约约看见三个男人向她走来。这几年，青光眼越来越严重了，隔着半条田埂，她就看不大清了。是儿子回来了吗？三个人走路的姿势都不对啊。儿子有一阵子没回来过了。她理解儿子，儿子做了市领导，忙得不得了，哪能经常回来看她这个老婆子呢。再说，有时候他回来看望她，在家里呆得时间稍长一点点，她还要往回赶他，单位上事多着呢。虽然她多么希望儿子能在她身边多坐一会儿，陪她多唠嗑几句。
三个男人急走到她身边，面色凝重，您就是唐妈妈吗？老太太乐呵呵回声是。年纪稍大的中年男人犹疑了一下，欲言又止，忽然指着菜地说，您老这么大岁数了，地里的活就不要做了嘛。老太太摆摆手，没事，老胳臂老腿，还能动呢。说着，拎起菜篮子，走，回家说话去。稍年轻的男人，忙将老太太手里的菜篮子提了过去。
你们是市里来的吧？路上，老太太问。
不是，我们是省里的。他是乡里的小王。
老太太的心，“咯噔”一声。看着三个男人，都一脸沉重，老太太预感到一定出了什么事。你们来，是建森有什么事吗？建森是老太太的儿子。
哦，这个，唐市长没、没啥事。中年男人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这让老太太的心，更加忐忑。
回到家。推开虚掩着的门，老太太将两人，让进了家里。老房子，屋里有点暗，一堵裂开的墙缝里，斜射进一缕阳光。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盖起了新房子，儿子几次想将房子重新翻盖一下，还有几个包工头，也是三番五次要帮老太太翻建，都被老太太断然拒绝了。她宁愿住破旧一点的房子，也不愿意让别人说闲话，更不想让儿子为难。
儿子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城里工作了，进步很快，前几年，参加什么竞岗，当上了县领导，后来，又提拔当了副市长。儿子出息了，老太太自然开心得不得了。可是，儿子的官越做越大，她的心反而越来越不塌实，总是担心着儿子会出什么事。过去家里穷，儿子从小就一分钱掰成两分花，孩子懂得节俭，爱惜钱，当然是好事，可是，如今儿子当了领导，要是还那么喜欢钱，早迟一天要出事啊。有一次，儿子回来看望他，乡长也陪来了，说话的时候，儿子摸摸口袋，烟没了。没想到，一眨眼，乡长从村口的代销店拿了一条烟过来，老太太不抽烟，也不认得字，但她认出那烟是小店里最贵的，只有村里最有钱的几个老板，才抽得起。儿子临走前，老太太将儿子拉进房间，问他那烟是怎么回事，儿子笑着对她说，等会他会让秘书将烟钱还给乡长的。直到儿子像小时候一样，向她做了保证，她才安心。她怕儿子今天白抽了别人的烟，明天就会白拿别人的钱啊。
老太太给三人倒了茶水，问，你们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中年男人迟疑了一下，低沉着声音说，听唐市长的司机说，前不久唐市长送了一个箱子回来？老太太的心，又一次“咯噔”一声。最让老太太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一个多月前，一天晚上，儿子匆匆忙忙回来了一趟，司机还搬了一个箱子。那箱子她认识，是儿子上大学的时候，没钱买皮箱，她就和老头子用藤条自己编织了两只箱子，一只让儿子带去上学，一只留在了家里。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儿子还一直保留着它。儿子为什么会突然将箱子搬回来，而且还上了锁。
从那天开始，这只箱子，就成了老太太的一块心病。老太太在电视里看到过，有个贪官，就是将整箱整袋的钱，送到乡下的父母家藏起来的。难道……老太太不敢往下想。老太太几次想撬开锁，看看箱子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都憋住了。她将儿子送回来的箱子，和另一只箱子，放在一起。
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多么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那么优秀的孩子，也会走上这条路。
老太太叹口气，努努嘴，箱子就在我的房间里，你们自己去看吧。
两只一模一样的箱子，都被搬了出来。
中年男人打开一只。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旧课本、作业薄、各种奖状、证书，还有一只破旧的篮球……这些都是儿子上学的时候用过的书本和得到的奖状、奖品，是儿子读大学后，老太太将它们整理存放在箱子里的。
另一只箱子上着锁，是儿子送回来的。中年男人看看老太太，您老有钥匙吗？老太太颤巍巍地摇摇头。中年男人犹豫了片刻，唐妈妈，那我们可以撬开它吗？老太太颤巍巍地点点头。
年轻男人找来一只起子，别在锁孔里，轻轻一用力，锁就开了。
中年男人轻轻地打开箱子。
老太太扭头看着门外，揉揉眼睛。
箱子打开了，上面覆盖着一叠厚厚的报纸，揭开报纸，是一捆捆整齐的信件，好几捆已经泛黄，信封上，有的写着唐叔叔收，有的写着唐伯伯收，有的甚至写着唐爷爷收，字迹娟秀稚嫩，一看都是孩子写的。
几个人耳语了几句什么，中年男人对老太太说，这只箱子和里面的东西，我们先带回省里去，我们有用，到时再归还给您，好吗？老太太点点头。三个人和老太太告别。中年男人张开双手，拥抱老太太，像儿子建森每次抱她一样。老太太不明白，为什么中年男人的眼里，噙着泪水。
走出村子，乡里陪同来的小王问，唐市长在防汛大堤上牺牲的消息，你们怎么没和老人说啊？中年男人哽咽着说，我们是来搜集整理唐市长的事迹材料的。这些信件，都是唐市长帮助过的孩子写给他的，他给孩子们留的地址，都是司机的，连他妻子都不知道他帮助了这么多孩子，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前不久，唐市长才将这些信件，都送回了老家。没想到，都成了遗物。中年男人停顿了下，后面马上会有同志，专门来向老人家说明情况的。
中年男人回头看见，老太太依然站在村口，目送他们，像一棵守望的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