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每朵花本应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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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高空盛开的花朵

孙道荣

他顺着塔梯,一级级向塔顶攀爬。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每天都是这样爬上塔顶的,今天,为什么显得这么不镇定?他真想腾出一只手,狠狠地给自己一巴掌。

他是个塔吊司机,干这行,已经二十几年了。刚入行的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一眨眼,已经年近半百,儿子都快大学毕业了。想到儿子,他的心头一热。那是他和老婆全部的希望。本来,他这个年龄已经不适合做塔吊司机了,为了给儿子挣上学费,他向老板申请,再坚持干一年,毕竟开塔吊,比地面作业的工人收入要略高一些,等儿子大学一毕业,他就可以离开塔吊,从高空走下来了。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半空中劳作,他也早就想回到地面,哪怕干最苦最累的活。

他仰头看看,离塔顶已经不远了。回头瞥了一眼地面,密密麻麻的人影,都小得跟蚂蚁一样。真是神奇,只要爬上几十米的高度,地面上的人们,一个个就缩小了,就连那些整天对工友们指手划脚,颐指气使的包工头和大老板们,也都渺小得跟只蚂蚁似的。他抬手抓住上一层塔梯,突然,手被塔梯上的毛刺拉了一下,幸亏今天戴的是老婆给他织的厚实手套,不然,就挂彩了。

老婆现在在哪儿呢?她也在下面看热闹的人群中吗?

老婆是他开塔吊这么多年,最大的收获。做了塔吊司机后,几乎与地面失去了联系,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在高高的塔吊上度过的,他的生活圈,被限定在一平方左右的塔吊驾驶室,别说见到女孩子,就连工地上的其他工友,他都难得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有一天,他正在塔吊上往上吊水泥,忽然,地面上出现一个鲜艳的红点,这可是灰暗的工地上,难得见到的一抹靓丽色彩,他揉揉眼,看清了,是个女的。以为是哪个工友的妻子来探亲。中午,从塔顶上下来的时候,他与她迎面撞见,他的心,没来由地一阵狂跳。后来,从工友那儿知道,那个穿红褂子的女孩,是刚进工地的临时工,本来,工地上是不要女工的,工地上的活,大多又重又脏又危险,女孩子根本不适合。但好象是她的家里遭遇变故,急需钱,负责地面的一个小包工头可怜她,就将她收了下来。工地上惟一的女性,立即成了如狼似虎的工友们的追逐目标。自从第一眼看见她,他的心就被她勾住了,可是,除了每天早晚在工棚附近见上一两面,他根本就没什么机会见到她,更别说和她套近乎了。有一天,工地刚开工,从高高的塔吊上,突然展开一幅用包装袋连接在一起的白旗,工友们好奇地站在下面,仰头往上看,只见包装袋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我喜欢你!”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她的脸却红得跟身上的红大褂似的。

那是他这辈子干过的最浪漫的事。结果是,他被老板扣了半个月奖金。但是,他觉得值得,因为,她读懂了他的心思。一年后,她成了他的老婆。又一年后,他们有了可爱的儿子。此后,他们一直在一个工地干活,她在地面,她在高高的塔吊上。他想她的时候,就往下瞅几眼。她想他的时候,就仰头往上看几眼。

想到老婆,他的心暖暖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么多。本来,今天他轮休,如果不是有人偷偷爬到塔吊上,威胁要跳楼,这个时候,他应该躺在工棚里,好好地补一觉的。

终于爬到塔顶了。他站定,喘口气,看了看,要跳楼的人,颤颤巍巍地坐在塔臂的中部。那个位置,就连他这个老塔吊司机,轻易也不敢爬过去,看来,这个要跳楼的人,真的是不要命了。在底下,解救人员已经大致告诉了他跳楼人的诉求,就是让老板立即发放拖欠的工资。解救组已经责令老板立即支付拖欠的工人工资。他只是个塔吊司机,这样的重任本不应他来承担,但是,考虑到这台塔吊太高,他情况最熟悉,而且,跳楼人已经爬到了危险的塔臂中间,即使他答应下来,也需要一个专业的人帮助他。于是,解救组找到了他。

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顺着踏臂,向跳楼人靠近。跳楼人手上的对讲机哇拉哇拉地响着,解救组正通过对讲机,和跳楼人谈判。跳楼了,还带个对讲机上来,真是有备而来啊。高空,一阵寒风刮来,冻得他簌簌发抖,费了很大的力气,他终于小心翼翼地爬到了跳楼人的身边。

他一把拉住跳楼人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轻声对跳楼人说,他们已经答应立即支付拖欠咱们的工资了,咱们赢了!谢谢你为咱们大家冒这么大风险,可是,你小子干吗爬这么远,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跳楼人咧开嘴,艰难地笑笑,我不爬、爬这么远,他们还以为、以为我是假、假跳呢,能这么爽快地答、答应咱们吗?现在总算好了,你家小、小子的学费有了,我老爹的救命、命钱也有了。因为太冷,跳楼人说得结结巴巴。

好了,咱们下去吧。他对跳楼人说。他慢慢往后腾挪,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跳楼人的胳膊。千万小心点啊,别急!

一步,一步。地面,警戒线内外的人们,都仰着头,悬着心,看着两个黑影,慢慢向塔吊的驾驶室靠近,只要到达驾驶室,后面就不难了。

一步之遥,就到驾驶室了。

突然,一个黑影,似乎要慌乱地抓住什么,没抓住,从近百米的高空,飘飘悠悠,飘飘悠悠,坠落下来。

不是跳楼人,而是他——塔吊司机。

穿着红大褂的她,拔开人群,嘶喝着,扑了过去。

战战兢兢从塔吊上下来的跳楼人,哭着诉说,快、快到驾驶室的时候,我别在裤、裤腰上的对讲机、机忽然滑了出来,他为了抓、抓对讲机,伸手去抓,突然、突然脚下一滑、滑,坠、坠了下来……

他曾经对她说过,不干塔吊司机之前,一定要像年轻时那样,再干件轰动的大事——用塔吊,向她献一次花。

他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