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每晚,儿子都要回家,看望独居的老父亲。
儿子摸摸藤椅,轻轻摇了摇,藤椅吱呀吱呀地响。儿子弯腰检查,发现藤椅一条腿上的藤条,松了。每次回家,儿子都要仔细地查查,老父亲坐的椅子,是不是结实;门把手,是不是牢固;柜子,是不是稳定。老父亲老了,即使在家里移动,也得依靠那些能够随手抓到的东西,使一把劲,他得确保老父亲家里的每一件东西,都稳固、结实,以免老父亲使用时发生意外。这把藤椅是老父亲最喜欢坐的椅子,他坐上面读读报纸,坐上面看看电视,坐上面打个盹,坐上面发下呆,坐上面思念母亲……在儿子的印象中,老父亲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是在藤椅上度过的。藤椅陪伴了他二三十年,也许更久,现在它有点松了,不再像以前那么牢固了。儿子赶紧找来工具,先用铁丝将藤椅的腿绑牢,然后,用旧衣裳撕成的布条,一层一层地缠起来,这样,藤椅就既结实,又不会伤着老父亲了。
若干年前,年轻的父亲自己动手,用木头做了几把轻便的桌椅,专门给儿子用。年幼的儿子很调皮,任何东西都会成为他的玩具,小椅子也不例外。害怕椅子太重,砸伤了孩子的脚,所以,年轻的父亲特地找来质地最轻的梧桐木,做成了几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并且耐心地将每一个角,都磨圆,这样,即使孩子碰着了,也不至于弄伤他。
儿子走进书房。老父亲一辈子爱书,一堵墙都是书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老父亲现在还经常找几本出来读读。每隔一段时间,儿子都会帮老父亲整理、清理一下书架,将老父亲常翻的一些书,移到书架的下层,这样,父亲拿起来方便,就不用自己登高去翻找了。老父亲的年龄越来越大了,每登高一次,都会增添一份危险。为了防止老父亲爬高,儿子将家里的东西,都尽量往下搬,移到伸手可及的地方,这样,老父亲需要什么,随手打开柜子,就可以拿到了。可是,倔强的老父亲,有时还是会偷偷地站在凳子上,找这找那,这让儿子非常担心,他几次“严厉”地“警告”老父亲,若是再站凳子的话,他就将书架上面几层给封死,以杜绝危险的发生。
若干年前,儿子从蹒跚学步,到自如地奔跑跳跃,正一天天长大。儿子给这个家,带来了无穷的快乐。但是,这个调皮的男孩,也因此造成了一次次险情。好奇心使他什么东西都要看一看,什么东西都要摸一摸,什么东西都想玩一玩。为了不伤到他,年轻的父亲只能将家里一些易碎和危险的东西,往高处藏:放在茶几上的玻璃杯,都移到了柜子上;摆在桌上的花瓶,挪到了橱顶上;开水瓶藏在了厨房平台的最里层。可是,这一切反而更激起了孩子的好奇心,年轻的父亲越将东西往高处藏,孩子越想看一看,他趴在桌子或柜子沿上,踮起脚尖,再踮起脚尖,然后,伸手去探,去摸,去捞,去勾……“啪!”一个玻璃杯碎了;“哗啦!”一个装满东西的盒子摔到了地上。年轻的父亲看到孩子的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佯装“严厉”地“警告”他,再这样小心揍屁股。而他从没有因此打过孩子,他怎么能够阻止一颗向往、好奇、长大的心呢?
将家里认真检查了一遍之后,儿子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老父亲正在看一部重播的古装历史剧,他对这种古装戏其实没什么兴趣,但他还是每晚陪老父亲看上一集。有一次,老父亲对打着盹的他说,你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他惊醒了,对老父亲说,回去只能陪她看煽情的肥皂剧,您就让我在这儿多看一会吧。老父亲乐了,女人都这样,你娘在世时,不也喜欢看那些电视吗,你要让着点她。儿子点点头。儿子和老父亲,继续有滋有味地看着电视。
若干年前,儿子上中学了,学业越来越紧张,应试、升学,将儿子和全家人的弦,都绷得紧紧的,特别是高考之前那段时间,家里的空气沉闷的就像炸药,随时都会被点爆。人到中年的父亲和母亲,在家里走路,都是踮着脚尖的,生怕轻微的响动,影响了紧张复习的孩子。一次,儿子惊讶地发现,家里的电视机很久都没有打开过了,他问父亲,你们怎么不看电视了啊?父亲不屑一顾地说,电视节目越来越粗糙,越来越难看,看可就生气,不如不看。儿子信以为真。直到他高考结束那天,家里的电视机,才和父母的笑声,一起重新响了起来。
夜慢慢深了。儿子将老父亲搀扶上床,然后,告别老父亲,轻轻带上门,回自己的家去了。
若干年前,每个寒冷的冬夜,父亲都要披衣起床,蹑手蹑脚走进儿子的房间,将儿子蹬开的被子掖好。儿子翻了个身,又沉入甜甜的暖暖的梦乡。他不知道这一切。
孙道荣
在医院的门诊部,他们再次相遇。
上次也是在这里遇见的,当时,他们都在焦急地等待CT结果。一聊,都是陪父亲来看病的。两个老人的症状相似:健忘,丢三拉四,话越来越少。医生初步诊断都是患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老年痴呆症。他一脸茫然,父亲精明了一辈子,干了那么多大事,怎么也会得这种病?她眼泪汪汪,老爷子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孩子都大了,家里的日子刚刚好过一些,他怎么就得了这种病?
他们互留了电话。但各自忙,并没有联系过。
是她先看见他的父亲的,老人像个娃娃一样,倔强地不肯走进医生的办公室,嚷着自己没病,要回家。她一眼认出了老人,这不是上次儿子陪来看病的那位老人吗?再往边上一看,果然是他,满脸无奈的样子,边上还站着个中年妇女,也不知道是他什么人。她走过去,拉住老人的手,轻声安慰说,不是看病,到这里来都是做体检的。指指坐在椅子上的老人,那是我爸爸,我也是陪他来体检的。老人看看坐在椅子上的另一个老人,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他让中年妇女过去陪着两位老人。
看着两位老人坐在一起,聊着什么,他和她,在拐角找了个位子,坐下。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两位老人。
她轻声问他,你父亲恢复得怎么样?
越来越严重了。他连连摇头,诉起了自己的苦衷——
那次来检查,还只是丢三拉四,现在只要从家里走出去,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不让他出去吧,他还和你急。害怕他出门走丢了,我想了很多办法。我平时很忙,哪里有时间管他,于是我给他请了个专职保姆,就是她。他指了指陪在老人身边的中年妇女。保姆专门照顾他,他走到哪,保姆就跟到哪。谁知道,有时候保姆上个厕所,他转声就悄悄地打开门,一个人溜出去了。害得我们找了好多次,还报了警。
我又想个办法,给他新买了个手机,在手机里安装了卫星定位装置,这样,他走到哪里,我们只要搜寻一下,就可以随时确定他的位置,找到他。可是,自从我们给他买了新手机后,他经常不带手机就出门,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他故意不带的。
后来,我有个朋友给我提了个建议,很管用。他家的宠物狗也老是乱跑,他就在狗圈上装了一个感应器,狗狗走丢了,只要跑出一定范围,感应器就会“滴滴”地叫起来,循着声音一下子就能找着了。我让保姆在父亲的衣服口袋里,偷偷缝了一个感应器。说着,他掏出一个钥匙状的东西,亮给她看,就是这个,父亲只要跑出我的视野,它就会“滴滴”叫。
自从装了这个感应器,父亲每次走丢了,我们都能及时将他找回来。他得意地拍拍手中的感应器按扭,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问她,你父亲的情况,好象比以前好一些了,你们用什么方法管住他?
她抬头看看坐在一起的两位老人,在聊什么,很投机的样子。她说,我们也没刻意做什么,就是多抽点时间,陪陪他。老爷子在家里坐不住,每天黄昏,我们下班回来后,就让他一个人出去走走,人老了,倔强得很,他也不喜欢别人陪着他。让他一个人出门,我们当然不放心,所以,等他走出门了,我老公就拎着个酱油瓶,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他要是认得路,我老公就一直陪在暗里,如果他犯迷糊了,我老公就会走过去,佯称下来买酱油,恰好遇见他的样子,然后和他一起回家。
他不解地看着她,暗地里陪着就好了,为什么你丈夫每次要拎着个酱油瓶?她笑笑,这样老爷子才会相信,真的是偶尔碰到的。我们这样做,就是不想让老爷子觉得他是个病人。
正说着话,她猛然站了起来,老爷子呢?他手里的感应器摁扭,忽然也“滴滴”地叫了起来,两个人赶紧奔向两位老人刚刚坐着的地方,只见两位老人相互搀扶着,向走廊尽头走去,跟在后面的保姆说,他们要去找个地方抽根烟。
他和她,长舒一口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