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珪来到前厅,跪倒接旨。原来,皇上封朱友珪为莱州刺史,勒令三天内离京赴任,不许在京逗留。此前,降职的官员一出京,就有第二道圣旨追来,赐死,朱友珪益发惶恐,还没等传旨官走出大门,他先哭回了后厅。仆夫冯廷谔上前扶住主人,小声说:“哭有什么用?得想法子!”朱友珪抽泣着说:“我方寸已乱,哪里还有法子?”冯廷谔说:“您只是哭,当然没有办法了。您先别哭,从另一条路想想,或许就有办法。”“另一条路?什么另一条路?”冯廷谔淡淡地说“他——他要你死,你为什么不能要他——”朱友珪一惊,转过头来,两眼死死地盯住冯廷谔,他好像从来就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他是皇上,是父亲……”冯廷谔说:“他要杀你的时候,把你当儿子了吗?”朱友珪打了一个寒颤,用拳头使劲捶了几下头,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你有什么办法?快说!”冯廷谔说:“您掌管控鹤军,控鹤军是什么?是侍卫亲军呀……”朱友珪一把拉过冯廷谔,走入后厅,与张氏三人头抵着头,合计起来。
第二天,朱友珪换上便服,悄悄地钻进左龙虎军统军韩勍的府第。韩勍故做惊讶:“王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朱友珪看看左右,韩勍挥手叫左右下去。两人坐下,朱友珪说:“枕——头——风。”韩勍一听这三个字,噌地站起身,一拳砸在公案上。去年六月,韩勍家里的荷花开了,红是红,白是白,亭亭玉立,娇艳得像水上仙子,几个看过的同僚都交口称赞。这消息也飞到太祖的耳朵里。黄昏,梁太祖朱晃突然驾临,一到门口,就“嘘”地一声,不许通报,自己直奔后花园:“听说卿家的荷花开得火暴,怎么不让朕也欣赏欣赏?”韩勍的夫人正在赏荷,回避不及,只好站在原地侍侯。天黑了,韩勍见太祖还坐着不动,就惴惴地说:“天,黑了,路……”,“路不好走,朕知道”,朱晃接过话茬,“难得韩爱卿盛情,朕就不回宫了。与娇艳的荷花同醉同眠,不是很有诗意吗?”韩勍真是哑巴吃黄连,只好叫几个丫鬟回房,掌灯,安排住处。借这工夫,朱晃谎称口渴,要水,韩勍的夫人急忙倒了一杯热茶,捧了上去。朱晃没接茶杯,却抓住夫人的手。夫人一惊,茶泼到朱晃的手腕上、衣襟上。慌得夫人急忙上前擦拭,朱晃趁势搂住夫人,亲了一个肥嘴。夫人挣了几挣,脱出半个身子,指着池中说:“皇上,皇上,看,那支荷花……”朱晃说:“哦,那支荷花,好,这支荷花,更好!你们都下去,我要和夫人单独赏花!”下人都走了,韩勍还磨蹭着不走,朱晃眼睛一瞪:“嗯——”韩勍只能下去,可那脚步,沉重得一步都迈不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夫人的,他只听到,夫人的抽泣,那么哀怨,那么撕心裂肺……
半夜,韩勍派三千左龙虎军,与控鹤军一起,包围了皇宫,朱友珪带着韩勍、冯廷谔仗剑闯进寝宫。宫娥们尖叫一声,四散逃跑。朱晃被惊醒了,翻身坐起,问:“造反的是谁?”朱友珪高声回答:“是谁,你还猜不出来?”朱晃说:“你这个逆子,畜牲,我早料到了!可惜呀,我没有早早除掉你,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哪!
……事已至此,我也不劳你们动手,容我自裁。”朱友珪“咯咯”冷笑:“你想自己动手?有那个力气吗?别是想什么花招吧?”朱晃双眼喷火,骂道:“杀父之罪,天地不容,你,绝对没有好下场!”朱友珪答道:“我有没有好下场,那是以后的事;你没有好下场,就在眼前!”韩勍骂道:“你荒淫无耻,暴虐无道,早就该碎尸万段了!”冯廷谔怒喝:“和他罗嗦什么?”抡圆宝剑,朝朱晃头上砍去。朱晃此时的病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一个侧翻,越过龙床,赤脚就要逃走。韩勍脚快,早已兜住去路。朱晃只好斜刺一躲,没想到,刚好撞到朱友珪眼前。朱友珪跨步一剑,刺了个穿膛,登时血流如注,气绝身亡!古人曰:“淫而不父,必有子祸”,真是说到点子上!朱温以一地痞暴起,杀人如麻,淫人妻女,亦以非命而亡,以暴得暴,老天也可以说很公平了!朱温死了,朱友珪扯下一片帷帐,把尸体裹住,就手放在龙床上。传令:秘不发丧!谁要走漏风声,就地枭首!
朱友珪带兵来到御殿,传来供奉官丁昭溥,命他草拟诏书,丁昭溥吓得七魂出窍,两股战战,哪里还能写诏?友珪骂道:“怕个吊!属老鼠的?”拿过朱笔,塞到他手里,“我说,你写。”丁昭溥舔笔,总也舔不齐。大部分舔齐了,却有一两根毛呲出来,长长的,总也拔不掉。气得友珪一把抓过笔,拈掉毛,再塞到他手里,恶狠狠地说:“写!朕艰难创业,凡三十年,唐室禅位,忽焉六载。内,百姓尚未温饱,外,狄夷仍肆凶残。朕日夜思虑军国大事,不幸染疾,臣民无不期盼早痊。
岂料博王友文谋逆,夜半遣兵突入寝殿,欲谋害朕;赖郢王友珪忠孝,将兵诛之,保全朕躬。然事发突兀,殊惊神志,弥致时好时坏,为国家计,兹令友珪权主军国大政,以分朕忧;着均王友贞替天行道,张宣罪愆,诛杀叛逆。钦此!”写毕,盖上玉玺,派人快马送往东都。友贞不知是假,宣旨处死友文。友文妃王氏还未登程,已被友珪派人捕杀……
十三
刘守光风闻梁人内乱,自顾不暇,仰天长叹:“天亡我也,奈何,奈何!”幽州城内,人心惶惶,士兵一伍一伍的逃出。刘守光想起了元行钦,就像溺水的人看见一根木头,一天内派了三拨骑兵催促“火速回京保驾”。
元行钦接到圣旨,愁眉不展:招兵几个月,才招到三四千人,还没有认真训练,怎么打仗?部下都说,刘守光必定失败,听他的话只有死路一条,咱们不回幽州,就在这里为帅,称留后,打下一片江山。元行钦听了这话,心里虽然高兴,但他终归是位将军,深知这里没有城郭,进退无据,就对众将说:“刘守光必败,我也知道。大家抬举我,我万分感激。但是,这里有草无粮,地形也不利。幽州城高池深,进可攻,退可守。要做留后,也得回幽州。”众将赞同他的看法,即日拔寨起程。
走到半路,元行钦对众将说:“快到武州地面了。武州有高行珪把守,他是一员儒将,收了他,不仅可以壮大我们的力量,文案上也多了一个帮手。”一位部将说:“高行珪饱读诗书,崇尚节义,他要不从呢?”“那就攻破武州,也根除了后患。”元行钦嘴里这么说,心里也犯了嘀咕:“高行珪一向爱护士卒,攻破武州怕不会那么容易。”正想着心事,听旁边的几位部将说:“嘿,高行珪的家就在附近!”
“家在附近怎么了?”“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把他老婆儿子抓一个,给牛锥个鼻圈子,还怕他强?”元行钦翘起大拇指,说:“好哇,您带几个弟兄,去干这个差事。”
不一会儿,抓到高行珪的女儿,元行钦问她:“你叫什么名字?”“高山。”“一个女孩儿,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父亲没有男孩,他要我像山一样屹立,一样刚强。”看上去,高行珪的女儿最多十二三岁,说话却头头是道,周围的人暗暗称奇。
元行钦摸摸她的头,说:“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杀你。我们请你来,想请你说服你的父亲,和我们一起干。”她问:“‘和我们一起干’是什么意思?”元行钦说:“就是不要再替刘守光卖命了。”她说:“那不是背主谋逆吗?”元行钦有点生气,说:“小孩子,知道什么‘背主谋逆’!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在我父亲面前,我不敢说那样的话。你们自己去说吧!”
到了武州城下,只见城门紧闭,城墙上旌旗飘扬,刀枪林立。元行钦骑马到护城河边,喝叫开城。高行珪一身戎装,站在城楼上,问:“皇上调您火速回京,您到武州作什么来啦?”元行钦说:“皇上?刘守光?眼光短浅,又暴虐无道,谁还替他卖命?将士们公推我为留后,咱们一起干吧?”高行珪说:“皇上一直把您看作亲信,言听计从。这次又给您许多银两,要您招兵买马。他把燕国存亡,寄托在您一人身上。他纵有天大罪愆,你怎么忍心背叛?”元行钦说:“你怎么也不识时务?刘守光灭亡,只是迟早的事,跟他有什么前程?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割据,我们手中有兵,为什么要给别人干?”高行珪说:“天下无论怎么乱,做人做事,总得有一定规矩吧?朝秦暮楚,我,做不来!”元行钦叫部将把高山捆了,推到护城河边,用戟指着高山,对高行珪说:“你看看,这是谁?咱们谈笔生意:你要是答应合作,我就放了她,如果不答应,那就别怪我无情。”高行珪见是女儿,心里一惊,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早先,高行珪是个读书人,媳妇漂亮、贤惠。结婚两年,添了一个千金,就是这个高山。高行珪出门应了个学馆,媳妇在家忙里忙外,又耘田又织布,还养了几头奶羊。一家三口,虽说不上富裕,却也吃穿不愁,和和美美。特别是高山,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给了他们夫妇许多欢乐。高山三岁那年,契丹入寇,烧了他们的房子,强迫他们搬到草原去,夫妇俩死也不从。正闹得不可开交,惊动了一个将军,这个将军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但要他媳妇到他的穹卢里去作一天工。媳妇去了。没到黑,高行珪去接,穹卢没了,媳妇却被三四匹野狼围着,吃得只剩下头和胸腔。那胸腔上,插着一把剪刀!高行珪眼睛里冒血,疯了一样,赶跑了野狼,抱住媳妇,哭哇,哭哇,哭得喉咙呛血,天旋地转!他抱着媳妇,踉踉跄跄回到家,给她擦脸上的血迹,轻轻地,轻轻地,就像怕惊醒了她似的。擦完了,他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直到确认没有一丝血痕,才从木箱里找出两件干净衣服,给她换上。天,黑了,他点亮了蜡烛,搂着高山,陪着媳妇说话。他哭着,一个劲地给媳妇道歉,说自己真是昏了头,答应媳妇去,“早知道是这样,就是我死,也不会让你去”。他哭着给媳妇赔罪,骂自己一个七尺男子,竟保护不了妻子,“真是天底下头号孱头”!他哭着向媳妇保证,要照顾好他们的女儿,“让女儿健健康康成长,幸幸福福生活”……就这样,他说了三天三夜,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笨手笨脚套了牛车,把媳妇拉到庄后地里,找了个好穴位,挖个坑,埋了。回到家,他折断了笔管,摔碎了徽砚,把剪刀用蓝底白花包袱包好,连同高山托付给亲戚,到中原习武。再后来,他投了刘仁恭,做了骑将,给家里盖了几院房子,仍让女儿和亲戚同住。女儿稍大些,他给女儿请了位先生,教她《诗经》、《论语》、《左氏春秋》。
隔三差五,他就赶回家来,和女儿团聚。每当他回家,女儿欢乐得像只小鹿,在他的膝前跳来蹦去,他的眼睛潮湿了,女儿忙用她的小手给他擦呀,擦呀。那小手,多像她妈妈的手,温润,柔软。可女儿在他面前,从来不说“想妈妈”,连“马”
都改叫“大尾巴骡子”。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抓住女儿的手,轻轻地贴在脸上——
女儿就是他的命啊!可是,现在,女儿又——他的眼泪又刷刷地流了下来。
——“怎么样?高将军?这可是个花骨朵,还没开放呐,你就忍心让她凋谢?”
元行钦在城下催。高行珪擦擦眼泪,说:“摧她凋谢的是魔鬼,是野兽!要打,你我放单,把孩子放了!”元行钦冷笑道:“放单?你有那样的胆,恐怕没有那样的本钱吧?你要放单,只为救你的女儿!我没那么傻!不过,我还想说说你。读书,是好事,但也不要尽信书。书里写的忠臣义士,有真有假。可你女儿是真真的啊!
你就一点也不在乎?”元行钦的话像利剑,一下子戳到高行珪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高行珪的心在滴血,滴血。可怜的女儿,爹爹怎能不在乎你哪!可是,这种情况,爹爹又有什么办法保全你哪?跟元行钦走吗?不行!他是个没有灵魂、没有节义的人!“怎么样?想好了吗?你知书达理,又有智慧,如果你我联手,就可以横行九州!事成之后,你我平分天下!”元行钦步步紧逼。高行珪擦擦眼泪,冷笑道:“要我说你,顶多是只鹰犬,还不一定能做好。‘平分天下’,做你的美梦吧!
要我和你合作,你配吗?”“这么说,你是不想合作了?”高行珪斩钉截铁地回答:“要我背主谋逆,除非天崩地塌!”“答得漂亮!”高山朝着城上喊:“父亲,女儿牢记您的教诲,‘虽处乱世,不做乱人’!您就放心吧!”高行珪听了女儿的话,泪如雨下,哽咽地说:“孩子,爹爹,爹爹,对,对不起你!”高山转过头,平静地对元行钦说:“我对你们没用了,杀了我吧!”元行钦气得哇哇直叫,正要举戟刺杀高山,突然觉得这个小丫头的鼻子呀,眼呀,还有几分神韵,“杀了你?不,不,我改主意了,我改主意了。你是一朵没开的花,怎么没用呢?——把她押下去。”元行钦戟尖向前一指:“杀进城去,放假三天!冲啊!”后边的部队像狼一样嚎叫着,开始攻城。
天,黑了。雨,洒洒洒,洒洒洒地下着,有一点没一点地,就像妇人抽抽咽咽地哭,特烦人。人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攻城一个多月,双方伤亡惨重,元行钦还在城外,高行珪还在城上,两人都有难解的结。高行珪难过的是,城内人无粮食,马无草料。幽州又被晋王团团围住,援兵无望。破城是迟早的事。自己的性命倒无所谓,百姓呢?元行钦本来就是头凶残的狼,杀了这么多天,都杀红了眼,城破之后,他还不屠城?那时候,百姓可就遭殃了!这天晚上,高行珪叫他的中军郝辛召集全城士绅开会,高行珪对大家说:“仗打到这个份上,守军也尽了全力。可是,现在,咱们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硬拼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次祸患,都因我一人而起,你们杀了我,拿我的首级出降,就可以保全一城百姓。”士绅听高将军这么说,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齐拜倒在地,“将军啊,千万不要这么说!将军爱民,我等早已感同身受。守军浴血拼杀,我们有目共睹。我们愿意与将军同生死,共患难!”几个士绅说:“我们还有些私粮,愿意拿出来,与全城军民共度难关。”兵士们听了,群情激愤,大家都表示,奋勇杀敌,保卫全城父老乡亲!郝辛嗫嗫喏喏,好像有话要说,又不敢说,高行珪指着他,“你想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郝辛小声说:“还有一个好消息,晋军离武州已经不远了。”高行珪惊讶地问:“这是什么‘好消息’?前边是狼,后边是虎,还说是‘好消息’!”郝辛说:“回大人的话,元行钦攻得那么凶,幽州又指望不上,就背着大人和……晋军,他们……答应不伤百姓的。”高行珪的脸色立即煞白,指着郝辛:“这是通敌之罪呀……”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郝辛低声嘟囔:“我们也是为了百姓……”这时候,谁也顾不上说什么,大家一拥而上,扶住高行珪,把他就地放平。一位士绅蹲下身,把高行珪抱在怀里,掐人中。另一位给他把脉。“不要紧,他是急火攻心。”过了一会儿,高行珪的身子动了一下,“大人醒了。”“快,拿水,水!”几口水下肚,高行珪慢慢地睁开眼睛。“高大人,你的脉气很弱,是饿的吧?”把脉的那位关切地问。旁边的侍卫噙着眼泪说:“他,他,四天都没端碗了!”“怎么搞的?”大家责备的眼光一齐射向侍卫,侍卫抽抽咽咽地说:“他都喂、喂了伤兵……”“高大人,您千万不能这么做啊!您的命就是我们全城百姓的命啊!”郝辛说:“从今夜开始,军官们轮流侍侯高大人,一定要看着大人吃饱!”
高行珪摆摆手,说:“派,派些人,赶快,随几位乡绅分粮,弟兄们,还要守城,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