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把碗摔得粉碎,争先恐后地跳上船。小船将到梁军舰船跟前,李建及一声呼哨,一队人掏出石灰,顺风撒向敌船,梁军一个个迷了眼睛,呛得连声咳嗽。接着,带豆的一队,把豆撒上敌船,梁军站立不稳,根本没法拉弓射箭,更不要说用长枪刺了。剩余两队,放火的放火,砍竹索的砍竹索。三下五除二,偌大的舰队起火了,散开了,顺水漂了下去。北岸的唐军立即上船,杀向南岸。王彦章怕德胜、杨村有失,不敢恋战,撤军走了。晚上回营,皇上握着李建及的手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建及不仅仅是周仓,还是小诸葛!”李建及不好意思,笑着说:“是弟兄们打得好。我有几斤几两,您不知道?”晋王拍拍他的肩膀,说:“不管你有几斤几两,孤说话算数,五千两银子赏给你了!”叫部下把一箱白银抬来,赏给了李建及。李建及叫亲兵头目把银子分给各位立功的兄弟,自己一两都没留下,晋王和郭崇韬他们都暗暗称奇。景进看了,脸上的肉抖了几下,意味深长地阴笑。晚上,服侍皇上就寝的时候,景进对皇上说:“李建及将军,您可要用好了,他的志向不小哇!”晋王奇怪地问:“什么意思?”景进说:“将军用命,一为名,二为利。今天,李建及既不贪名,也不贪利,他想要什么,以大王的聪慧,还不明白么?”晋王虽然没说什么就躺下了,眼睛却许久也没闭下。
六
第二天,周德威、李嗣源和李存审的军队到了,支度务使孔谦也送来一些粮秣,晋军士气大振。晚上,皇上大摆宴席犒劳今天作战有功将士,所有在前线的都将以上都被邀请参加,烛火的亮光映红了半边天。李建及和他的四百亲兵兴高采烈,齐聚唐皇行营之外的广场。广场四周,依然是刀枪林立,站岗的兵士,警惕地望着远处。赴宴的将士,不仅佩带宝剑,连刀枪也都随身带着。营门外,一排排战马拴在临时搭栽的木桩上。唐皇举杯,将士们也举杯。一杯酒下肚,唐皇皱起了眉头,扭头问左右:“怎么回事,今晚的酒?”没人答腔。唐皇生气地说:“寡人今日宴请有功将士,连几罐好酒都没有,谁还为寡人出生入死!孔大人,你……”孔谦忙站起身回话:“陛下,今年歉收,军粮尚且不足,酿酒,只好掺些麸皮一类东西,酒味也就寡淡了。您,将就着喝吧!”“嗯——”景进把拂尘一扬,“皇上宴请有功之臣,能将就吗?”众将士面面相觑,噤若寒蝉,郭崇韬呼地站起身:“景公公,你阴阳怪气地,煽什么风?歉收,是老天的事,谁能挡得住?”景进看着唐皇,“奴才替皇上说句话,您看郭大人,咋把气撒到奴才身上!”郭崇韬没有理会景进的话,又对唐皇说:“老监军在世时,多次说过,民力凋敝,要体恤啊!特别是在歉收之年,我们更应节省……”唐皇睁大了眼睛,问:“你,什么意思?”郭崇韬说:“没什么意思。臣只是觉得,要体恤百姓。比如这庆功会,顾名思义,是为有功人开的,没功的人嘛……”“怎么样?”“就不该请!要不,配角倒比主角多,就是丰收之年,也没有那么多好酒哇!”皇上大怒,啪地摔了酒杯:“你替租庸使衙门说话,我原谅了你,你倒埋怨我请的陪酒多,还拉出张监军,拉出老百姓!你说说,哪一个不该来?”郭崇韬跪下说:“皇上息怒!今天是宴请有功将士,没功的就不该请——比如我,就不该来!”晋王气得嘴唇都青了,结结巴巴地说:“好,好,你没功,不该来,不该来!寡人宴请有功将士,都没了权利,你们推举个有本领的人为帅,寡人回晋阳,以避贤路!”郭崇韬见皇上发这么大的火,越发不解,“这,这,哪跟哪呀?谁说皇上没权利?臣只是认为,年景不好,应该省着点……”群臣见郭崇韬还和皇上争,都吓得目瞪口呆,李建及和他的四百亲兵也在心里打鼓。景进也低着头,假作恐惧,心底却乐开了花。不知是谁尿急了,还是身上虱子兴风作浪,弄得铠甲嗑嚓嗑嚓地响。皇上涨红了脸,看也不看郭崇韬,指着冯道说:“取纸笔,起草文书!这样,这样目无皇上,不处罚,还,还没王法了!”冯道没动。
皇上又扬手催促,冯道还是没动。“怎么了?你也想抗命么?”冯道慢慢站起来,打躬作揖:“冯道蒙皇上错爱,做了掌书记,起草文书是分内之事,按说,不该管是非曲直。但是,今天的文书,小吏斗胆,不知如何下笔。”此话一出,周德威、李嗣源和李存审等在场的大将都大眼瞪着小眼,“今天怎么了?冯道竟也一反常态?”皇上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冯道说:“连年征战,农事荒芜,更兼天灾,百姓啼饥号寒。张监军早年就禀报多次。张监军去世后,租庸使衙门多次提高租税,百姓已不堪重负,我们应该节约。郭大人直言劝谏,忠心可嘉,没有封赏,反而责罚,这对匡复大唐有什么益处?这文书我怎么写?”“呔!”只听一声断喝,敬新磨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郭崇韬和冯道面前,“你俩呀,枉读了几车诗书!”郭崇韬、冯道、唐皇和在场将士都睁大了眼睛。“千年之前,燕攻齐,连下一百多城,唯莒与即墨未破,莒与即墨人惶惶不可终日。田单令即墨人,每吃饭必先在庭中祭祖,天上飞鸟一齐翔舞下食。燕人非常惊奇。田单逢人就说,‘大家看哇,玉皇大帝要派神仙下凡,助齐破贼喽!’一个小卒忽然冒出一句:‘我可以当这个天师!’
说完,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最蠢的话,吓得拔腿就跑。田单追上他,把他捺进太师椅,倒头就拜。那个小卒慌了手脚,忙说:‘饶了我吧,我的确什么能耐也没有!’
田单说:‘您任我安排,一个字都不要说。’遂把那个小卒打扮起来,然后召集全城军民,都来膜拜天师。即墨人见有神仙相助,都下定决心,坚守即墨。后来,田单果然用火牛阵大破燕军。”敬新磨停了一下,问:“郭先生,冯先生,你们知道那个小卒犯了什么错?”郭崇韬没动,冯道忙躬身施礼:“我连那个小卒也不如……”
“是呀!”敬新磨说,“皇上不知道怎么匡复大唐?要你们当天师?真是光屁股撵狼——胆大不知羞!”唐皇的脸,红了,许多大臣,使劲忍住了笑。李存审跪倒说:“皇上就像昔日的齐缗王,要收复失地,匡复大唐,当然希望上下同心!他怎么会处罚田单呐?”皇上猛地一颤,无以回言。周德威、李嗣源和众将官都跪下求情,“念郭大人、冯大人一片赤诚,皇上,您就开恩吧!”皇上见黑压压跪了一地,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赦免吧,自己的颜面岂不丢了?不赦免吧,他们说的道理自己没法批驳。特别重要的是,目前形势虽胜过当时的齐缗王,却也危如累卵,得罪了这些文臣武将,谁还替他卖命?想到这儿,他忙把黑脸变作红脸,弯下腰,伸手把郭崇韬、冯道扶起,说:“寡人一时得意忘形,糊涂得不知东南西北,还望郭先生、冯先生海涵!”并要大家都起来,继续喝酒。席间,皇上说:“唐太宗有一个魏征,治理天下,繁荣昌盛,孤有这一群魏征,何愁梁贼不灭!”周德威和李嗣源相视一笑,郭崇韬、冯道的表情则平静如水,谁也不明白他们是喜是忧,更不明白他们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些什么。
夜,已经很深了,唐皇躺在塌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景进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柔声问:“皇上,还没睡着?”“睡不着啊。”“为什么?还为庆功会的事吗?”
唐皇两手一撑,坐起身来,景进忙取过上衣给他披上,又把被子向他的胸前掖掖。
“不全是。”景进奇怪了,“那——”唐皇深深吸口气,说:“军粮的事啊。军粮不济,怎么打仗?”景进沉默了一会儿,说:“军粮的事,主要在天。风不调,雨不顺,谁也没办法。郭,郭先生不也这么说嘛。可是,他还说了,有些事,不在天意,而在人力……古人说:‘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哇!”“什么事?怎么啦?”景进没说话,唐皇追问:“郭崇韬的事?冯道的事?”景进还是没答话,唐皇说:“他们二人,都是耿介之士。他们敢于直谏,也是朕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景进一怔,马上恢复了常态,“是,是!这件事,历史会重重地记上一笔。以后,也会成为美谈而流传千古。”“你也这样看?朕太高兴了!”景进说:“这件事,奴才就这样看,至少现在这样看。可是,可是,有一件事,奴才思考再三,还是想……”“说!”
唐皇看着景进的眼睛。景进却又有点紧张。“就是,李,李建及的事。”“李建及——
怎么了?”“皇上忘了?奴才曾说过的事?”“什么事?”景进并没有直接回答唐皇的问话,却又问:“您赏给某人一些财物,这些财物是不是他的私有财产?”唐皇有些奇怪,答道:“是呀。”景进说:“以私财散给士兵,士兵能不为他卖命吗?所以,古人特别告诫带兵的人:‘得士心,得兵心,不可令典牙兵!’朱温和朱友珪都死在御林军手中……”“朕不是朱温,也不是朱友珪!嗯——你出去吧,朕瞌睡了。”
第二天一早,唐皇唤来李建及,对他说:“你跟朕十几年,多次救过朕的性命,朕不能把你老拽在身边,耽误了你的前程。今天,朕封你为代州刺史,你收拾收拾,上任去吧!”李建及一听,忙拜伏在地,说道:“末将哪里做得不对,任随皇上处罚打骂,绝无怨言。望皇上收回成命。”唐皇起身,双手拉李建及,怎么也拉不起来。皇上说:“你看你,我哪里说你做得不对!我是心疼你!你在我身边,顶多升个都将。你智勇双全,你不嫌窝囊自己,我还怕别人骂我呢!”说着,又用力拉李建及。李建及哭着说:“臣不愿升官发财,只求永远侍侯皇上!”唐皇听了,甩开双手,说:“你怎么不识好歹?!代州与契丹接壤,朕要你去,是委你重任,要你独当一面,好好锤炼你的才智,以后还要大用。行,行,你不愿意去代州,愿意上哪儿上哪儿!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李建及听唐皇的语气,明白已经无法挽回,便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噙着泪珠走出帐去。刚到帐口,唐皇紧追几步,解下腰中佩剑,塞到建及手中,说:“带上这把宝剑,想朕的时候就看看它,犹如在朕身边。”建及接过宝剑,再深施一礼,泪水由不得雨一样洒落下来。唐皇看着李建及渐渐远去的背影,也止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滚落尘埃。
李建及一出营门就碰上了李存审,李存审忙问:“怎么了?啊?出了什么事?”
李建及和着泪水说了原委,李存审说:“你且站会儿,我去说说!”
李存审进门,三跪九叩。唐皇有些惊奇,“这么早,有什么事?”李存审瞥了一眼景进,问:“皇上,怎么把建及发到代州去了?”唐皇皱了皱眉:“爱卿,怎么这样说话?这可不是你的秉性呀?”李存审说:“前线正是用人之际,李将军有勇有谋,怎么能让他赋闲?”唐皇说:“哪里是让他赋闲?代州,频临契丹,正是锤炼他的好地方。我也不想把他老拽在自己身边,耽误了他的前程。”“陛下的想法,或许有理。可是”,李存审的泪水也溢满了眼眶,“皇上,恐怕,恐怕,您还不十分了解建及,他不是那种追求功名富贵的人。您这么打发他,可就伤透他的心了!”
唐皇低下头,他不敢正面看着李存审。李存审说:“皇上,皇上,您可不能忘了自己的话哟!”唐皇抬头,问:“我,我说什么话啦?”李存审沉吟了好半会儿,哽咽着说:“您忘啦?六十人战五千?回城后,您对我们说:‘你们都是,都是孤的好弟兄!……’皇上,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哇!”唐皇犹豫了,“德祥,你,你忙去吧,容朕好好想想。”李存审退出了,唐皇问景进,景进说:“这事,奴才再也不敢随便说话。主意,还是要皇上自己拿。”唐皇生气了,“我问你的意见!怎么哪么多屁话!”景进吭吭哧哧好一会儿,似乎很为难,“皇上,专诸刺王僚的事,您很熟悉吧?专诸虽有利刃,终归在明处,而公子光的帏幄运筹,令人防不胜防啊!”“什么专诸啊,王僚啊?谁是专诸?谁是王僚?李存审是公子光吗?扯淡!”景进说:“别忘了,李存审也是老晋王的义儿,他和李建及比起来,不仅得军心,更得民心!”唐皇一震,在帐内转来转去,转了很久很久,还是维持原令。
七
周德威、李嗣源和李存审的军队一到,战场胜负的天平就倒向了唐军,段凝和王彦章不得不调整部署。段凝指着一个高地说:“此地险要,应该立座营寨。”王彦章答道:“是呀,进可攻,退可守……”两人正要上前细看,却见一彪军杀来,大旗上一个“唐”字。两人回马便走。原来,唐军先于他们,在此地安了营寨。段凝心里一沉:“莫非王彦章暗通晋寇?”想想,“不可能!”又一转念:“有什么不可能?乱世,什么事不能发生?再说了,要扳倒他,也只能这样说……”便把这事暗暗记在心里。
第二天,唐皇亲自率领大军,沿黄河两岸,分数路直逼杨刘。段凝吓破了胆,引军先逃,被唐军趁势追击,丧失一万多人。王彦章只好撤了杨刘之围,走保杨村,深沟高垒,任凭唐军叫骂,拒不出战。段凝也明白,此时深沟高垒是上上策,他却对王彦章说:“圣上将全国精锐都交给我俩,满心希望我们扫清晋寇,我们却坚壁不战,怎么向圣上交代?”王彦章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看得段凝浑身的鸡皮疙瘩。过了好一阵,王彦章说:“敌强我弱,不能贸然出战,这是最基本的军事常识。
我们占据要津,深沟高垒,敌人无法深入,就是胜利。有可能的话,我们在坚守中寻找战机,相机歼敌。”段凝嘴上没说,心里却打开了算盘:王彦章脾气虽直,打仗的确是一把好手。不除掉此人,我,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就写了一道奏章,弹劾王彦章,说他暗通晋寇,又使酒轻敌,以致河上大败,着人交给赵岩,代为奏报。
朱友贞闻报大怒,撤了王彦章的北面招讨使之职,降为骑军都将,命令王彦章戴罪回京述职,段凝独领河上所有军队。
敬翔正在吃饭,听到这个消息,撂下筷子,一压声地喊“备轿”。轿还没到,他抢过报事家院的马,脚还没认准马镫,手就抓住马鞍,要上马,“扑腾”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他爬起来,顾不得揉屁股,再上,可惜,腿硬得打不过弯,跨不上去。他扬起马鞭,抽了报事的一鞭,骂道:“你是木头桩子,还不快来帮帮!”
报事的一把把他抱上马鞍,他,狠狠地踢踢马肚子,马,撒开四蹄,飞也似的跑了。一个丫鬟从大厅追出来,喊道:“朝靴!老爷,朝靴!”老爷早就出了大门,不见人影了,只听见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淡。丫鬟嘟囔道:“老了老了,还有啥事勾魂?真是的!”一扭屁股,提着朝靴回去了。
到了皇宫,滚鞍下马,叫卫士快去通报。卫士说皇上在后花园,不敢通报,敬翔就拨拉开卫士,闯了进去。只见朱友贞脱了长袍,穿着紧身衣裤,正和几个宫娥投壶。他们投壶,不是用箭,用的是铜钱。谁投进去,钱就归谁。朱友贞面前堆了好大一堆,少说也有几十。敬翔知道,此时不可打扰,否则,挨一顿臭骂不说,事还办不了,他就躬腰揖手,站在旁边,静静地等待。打他一进来,朱友贞就看到了,他装做没看见,继续玩他的。轮到一个穿紫衣的宫娥投了,朱友贞说:“小笨蛋,我帮你吧!要不,你一枚钱也赢不到!”说着,抓住那个宫娥的手,后引,向前,向上,“仓琅琅”,钱在壶口颠了几下,掉进壶里。紫衣宫娥跳着,拍着手,欢天喜地地跑过去,从壶中取出钱,装进兜里。朱友贞说:“小笨蛋,你咋不害羞?
那枚钱还有我的一半呢,你就独吞?”紫衣宫娥嘟着嘴,小声嘀咕,“你赢了那么多,一枚钱,你也看得上?还皇上呢!”朱友贞猛地一怔,解嘲似的说:“哦,皇上,不在乎,不在乎。没意思,没意思!不玩了,不玩了!”摆手让她们下去。
宫娥们唧唧喳喳地下去了,朱友贞缓缓走到花厅,坐在石墩上,问:“敬老大人,有何见教啊?”敬翔甩袖提袍,才发现没穿朝靴。朱友贞微微一笑:“念你忠于王事,免你不敬之罪!”敬翔跪拜谢恩。“听说皇上撤了王彦章?”朱友贞收敛微笑,说:“王彦章暗通晋寇,使酒轻敌,招致河上大败,不该撤吗?”敬翔说:“王彦章?他还用‘暗通’晋寇?他想投降,早就是晋王帐下的兵马使了!他忠于大梁之心,有几人能比?说王彦章暗通晋寇之人,若没拿晋寇俸禄,定是奸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