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中学的那一年,我十二岁。
十二岁,那正是年少而虚荣的年龄啊,本来我是可以顺利到附近一家中学读书的,但许多家庭条件稍好一点的同学都要求到市区的那所华龙中学去读书,华龙中学是一所私立的贵族学校,学校设施好,当然收费也不菲,一般家庭里的孩子是很难上得起的。和我要好的几个同学都先后到华龙中学去报了名,我很犹豫,父亲只是一家小工厂的一个普通科长,而妈妈只是一个常年疾病缠身的女技工,他们会让我上华龙中学吗?我吞吞吐吐跟那几个要好的同学说了我的顾虑,他们纷纷讥笑我说:“一年不就两万块钱吗?连这点钱都没有,你爸爸还算什么科长,你知道不知道,王艾的父亲都去华龙给王艾报名了,王艾爸爸不过是收破烂的,难道你爸爸还不如一个收破烂的吗?”
是呀,收破烂的孩子都能到华龙去读书,我为什么就不能呢?何况我的爸爸还是一个科长呢。回到家里,我期期艾艾地对母亲说:“我要到华龙中学去读书。”
“华龙中学?”脸色苍白的母亲愣了愣说:“听说那所学校收费挺高的,咱这种家庭是上不起的。”我脖子一梗说:“怎么就咱们上不起?人家收破烂的孩子都去华龙中学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去?”我顿了顿对母亲跺脚发狠说:“除了华龙中学哪一所中学我都不上!”
黄昏时父亲下班回来了,满脸的倦意,放下他的公文包,就端起茶几上的半凉白开水咕咕咚咚灌了下去。妈妈说:“平时挺斯文的人,怎么今天变得这么大大咧咧?难道你们办公室里没有茶?”
“哦”,父亲稍稍怔了一下说:“今天饮水机坏了,我渴了一下午了。”父亲重重地在沙发上坐下后,我对父亲说:“我要去华龙中学上中学,别的中学我一个也不去!”
父亲听了,缓缓回过头来说:“华龙中学?为什么要上华龙中学?咱家附近不就是十五中吗?”母亲插嘴说:“华龙中学是贵族学校,收费特别高,只有有钱人家的孩子才上得起的。”
我白了一眼母亲说:“什么贵族中学,连收破烂的孩子都能去,还算什么贵族学校呢?只不过收费稍稍高一点而已,反正,我是非华龙不上的!”
父亲轻轻笑笑问我说:“华龙中学一年大概要多少钱?”我说,不多,也就不过两万来着。
“两万?”父亲稍稍愣了愣,默默思忖了一会儿又开口问我说:“两万不是个小数目,能不能不去华龙,就在咱附近的十五中读呢?还省钱还方便。”不等父亲把话说完,我就立刻跳起来了,我冲着父亲嚷嚷说:“你好歹还是个科长呢,你算什么科长?人家王艾的爸爸是收破烂的,王艾都上华龙了,收破烂的孩子都上得起,为什么你堂堂一个科长的孩子就上不起了呢?”
父亲愣了,他定定地瞧了瞧我,然后皱着眉头说:“不要闹,让爸爸想一想吧。”那个暑假,我和爸爸妈妈斗上了,任他们怎么说我就是不理睬,来来回回就是一句话:“非华龙不上!”
挨到快开学的时候,爸爸和妈妈终于没辙了,爸爸叹口气说:“那就上华龙报到吧。”我听了,兴奋得嗷嗷大叫,但爸爸只是摇头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星期天的时候我在家里见到父亲,他比以前更瘦了,本来就不厚密的头发也比以前更稀疏了。父亲似乎很疲惫,才四十来岁的人呀,有时吃着饭便开始打瞌睡。有一天我发觉爸爸的手指缝有些红红的,我捧起一看就叫了起来:“爸,你的手怎么破了,瞧,还肿了,你不是在办公室吗,怎么把手搞得这样?”妈妈听到我的喊叫也跑过来,紧紧抱住爸爸那只手喊:“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呢?”
爸爸很平静地笑笑说:“平时不干活,稍稍干了一点点活儿,手就磨成个这样子了,没啥,许多工人的手不整天都是这个样子吗?”
渐渐我发觉爸爸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他过去是十分注重仪表的,穿西服、打领带,里边的衬衣领从来都是雪白雪白的,而皮鞋总是擦得锃亮一尘不染,头发也是梳得有条有理的,但现在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西服常常起皱不说,皮鞋上有时也粘着不少的泥星子。变化更大的是爸爸的精神,过去他从来都是气宇轩昂风度翩翩的,但现在却像忽然间老去了十岁,回到家里说笑少了,有时靠着沙发便打起了呼噜,睡觉总显得有些迫不及待。我问爸爸怎么了,他笑笑说:“厂里这段时间较忙,可能是有些累了,休息几天很快就没事了。”
有一个星期天,我在家里耍腻了,就一个人骑着单车去新扩建的环城大道去转悠,听说那里正在日夜不停地施工建设,要修不少的街心公园和不少的摩天大楼,很热闹的。当我转悠到一个工地上时,我突然发现一个背影似乎很熟悉,但却想不起是谁的。那个人正扛着一个沉重的水泥袋,深蓝色的工装已经被水泥灰抹得几乎辨不出颜色了。水泥袋很重,那个人压得趔趔趄趄的,在嘈杂忙碌的工地上,就像一只拖着沉重壳子的蜗牛。当他转过一个墙角的时候,我的脑袋轰地大了:会不会是爸爸呢?
但我很快就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逗乐了,怎么能是爸爸呢?我的爸爸是个科长,整天是坐在干净、明亮的科室里的,这个一身灰一身泥的人怎么可能是爸爸呢?
但他的确太像我爸爸了,好奇心牵着我放下了单车,我绕过一个一个的脚手架,又绕过一垛一垛的砖堆,终于站到了那个人的面前,当我抬起头仔细看他时,他也刚刚发现了我,在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我们都愣了,天啊,真的是爸爸!
我哭了,我紧紧搂住爸爸那被汗水和泥水浸透的衣服号啕大哭起来,我哭着问爸爸:“你不是在科室里工作的吗?你怎么在这里啊爸爸?”爸爸抚摸着我的头良久无语,一直等到我渐渐平静下来才淡淡地笑笑对我说:“厂子半年前破产了,我也下岗了,怕你和你妈妈为我担心,所以我就没有对你们说。”爸爸顿了顿,又故作轻松地笑笑对我说:“没什么,别看爸爸瘦,可我这身子骨结实着呢,这些活儿,我吃得消。”爸爸又叮嘱我说:“请你先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马上告诉你妈妈,不然她会拦着我的,等到这个工程完工,我就马上找个轻松点的事情做。”
我紧紧地抱着爸爸,点点头答应了。
第二个学期,我就转学了,从收费昂贵的华龙中学转到了我们家附近的十五中。我知道,我现在还小,还不能替爸爸和妈妈分担什么,但我如果能节省一分钱,就能为爸爸节省下一滴的汗水和辛苦啊。
用爱去分担,尽管我们能够分担的可能只有很少很少,但爸爸和妈妈会知道,生活会知道,一点点的分担,就可能给他们带来无尽的欣慰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