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君诡臣诈 (1)
赵高终于说话了。
“臣不敢,想来是大王误会了臣的意思,是以才会有此发问。”他沉吟半晌,见韩信还未出场,觉得还是应该按计划行事,只得松一口气,选择了暂时退让。
他此言一出,厅中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散一空,便是胡亥也在心中松了一口大气。他也不想与赵高太早翻脸,因为他也在等一个人,一个可以决定今夜胜负之人。
他能利用赵高从兄长扶苏手中夺得皇位,就已经证明了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能在赵高的余威之下坐稳王位,等到今日,这就更能说明他的城府之深,已非常人能及。是以,他闻言微微一笑,佯装糊涂道:“本王为想出这个主意,费了不少心血,想不到赵相竟然持反对意见,这可出乎本王意料,不过既是赵相反对,本王就不再坚持了,此事从此作罢吧!”
赵高心中有些诧异,在他的印象中,胡亥纵然退避,其口气也绝不会如此软弱。何况他们之间决战在即,气势为先,任何一个细节都有可能影响到双方的士气,胡亥绝对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合理的解释就是胡亥一定还有非同小可的杀手锏,这才会显得如此自信。只有有所倚凭,他才可以拥有这般闲适自若的风度。
这让赵高感到了一丝惊惧,一种渡河之人未知河水深浅的那种恐惧。他千算万算,深谋远虑,自认为自己的每一个计划都已是算无遗漏,那么胡亥的自信又会从何而来?
目前敌我力量的对比,至少是以三搏一,而且以赵高的目力,已经看出了胡亥所携的高手并非太多,除了跟随他身后的几位侍卫有放手一搏的实力之外,其他的人根本微不足道,不是他手下这班训练有素的入世阁弟子的对手。
即使这样,为了防患于未然,赵高甚至还严令在登高厅十丈之外严禁闲人出入,除了送菜的厨子之外,便是如格里这般亲信,未经宣召,亦是不敢妄入,是以赵高才会对胡亥表现出来的自信感到一种莫名的困惑。
想到这里,赵高的心中一动,扫视了一眼站在厅门处的那名厨子,那名厨子正是神农门下后生无。他双手肃立,在几名入世阁弟子的看护下,正在品尝一道入席的菜肴。
赵高为了防范胡亥派人在酒菜中做手脚,是以借保护皇上安全之名,特意要膳房中的每一个厨子都跟菜上厅,持银筷以试毒性。后生无上的这道大菜名为“八仙过海”,乃是取八种海鲜精心烹制的一道汤菜,汤未至而香气淡淡袭来,使厅中的每一个人都口中生津,大起食欲,可见厨艺之精,颇具功底。
“臣听闻大王要光临舍下,特意从上庸请来名厨神农,专门烹调今夜的膳食。这还是微臣数次与大王聊天之时听大王谈及,谨记于心,藉今日微臣寿宴一偿心愿。”赵高笑了笑道,为了让胡亥光临相府,他的确是煞费苦心,只是此举不是为了表白自己的忠心,更像是圈套中的诱饵。
胡亥道:“赵相如此有心,可见是本王少有的忠直之臣,难得有今日这般大喜的日子,本王要好生奖赏于你。”
“微臣不敢。为大王尽忠竭力,乃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本分,只要大王大开尊口,吃得尽兴,便是对微臣最大的赏赐。”赵高之所以这般说话,是因为胡亥自开席以来,尚未动筷开食,虽然每道菜肴都有神农弟子亲口试菜,可是仍不足以尽去赵高的疑心。“好,本王便依赵相所言。各位宾客,请端起酒杯,让我们共贺赵相一杯!”他心中暗自一笑,毫不犹豫地端杯便饮,众人纷纷仿效,大厅之上顿时一片热闹。
赵高这才放宽心来,看了看张盈与席后的几名随从,见他们浅尝即止,更是一笑。当下下得席来,接受宾客的道贺。
五音先生见得君臣之间化干戈为玉帛,稍稍放下心来。他也知道这种平静只是暂时的假象,真正的决战迟早会在这种平静之后彻底爆发。可是纪空手迟迟还未出现,这让他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对于纪空手来说,盗图的机会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决战爆发的那一刻!只有在那个时候,赵高的心神才会完全受战事的干扰,而不在登龙图上;也只有在纪空手得手之后,他才能寻机名正言顺地率众离去,跳出这场君臣相争的是非圈中。
红颜悄然贴近五音先生的席间,低声问道:“爹,你看纪大哥这时候还不现身,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她心系情郎的安危,是以眉间见愁,始终不展。
“我想不会,以纪空手的功夫和见识,都是一流的境界,你应该相信他,完全用不着为他担心。”五音先生心中虽然也有一丝疑惑,却不动声色,好言劝慰道。
“可是他虽然身手不错,毕竟身在相府这等龙潭虎穴般的险地,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女儿只怕也不想活了。”她语带幽怨,话出虽不经意,却透露了她对纪空手的一番真情,等到觉得不妥时,可惜已是迟了。一抹红晕飞上俏脸,女儿羞态,煞是好看。
五音先生岂有不知女儿的心思之理?思及此事的确风险太大,不免有了几分后悔。但是要让他一点不顾大秦王朝的安危,甩袖而去,他又不能做到。而盗取登龙图一事,除了纪空手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这不免让他为难得很。
“你大可放心,爹阅人无数,如果连这一点也看不清楚,岂不是白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我相信纪空手迟迟不出,自然有他的道理。”五音先生斜眼看了看擂台上的扶沧海,此刻扶沧海正与阿方卓战得激烈。他既已现身,那么纪空手必然就在左近,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是以五音先生不再烦心。
“但愿如此。”红颜轻叹一声,坐回原地,只是心儿早已不在登高厅中。
五音先生看了看远在三丈外的胡亥,见他一脸微笑,专情于眼前的美食佳酿,不觉心中一动:“看他这般悠闲的神态,莫非他真有必胜的把握?”当下端酒一杯,下得席来。
他人到七尺之外,胡亥似乎才有所察觉,微微一愕,抬起头来,五音先生心中更惊:“看他模样,竟然对厅中形势视而不见,心不在蔫,一副心有所属之态,难道说他对赵高的决战并不是安排在登高厅中,抑或他还有另外对付赵高的杀手锏不成?”
他近前之后,行了君臣之礼,这才站到胡亥席前,用一种只有两人才可听到的声调说道:“大王今夜前来,势必是想与赵高摊牌了?”
“是的,还有那句老话,如果本王能得先生相助,实是感激不尽。”胡亥微微一笑,眸子中充满期盼之情。无论他胸中是否有数,毕竟有五音先生的知音亭相助,胜过于任何杀手锏的效力。没有人敢轻视这支敢与当今四家豪阀争霸江湖的庞大势力,纵是胡亥与赵高亦不例外。
“五音绝不想参入这种君臣之争的漩涡,是以只能说声抱歉。五音此来,原想是劝双方罢手,不管谁胜谁负,最终都会使我大秦王朝大伤元气,这是我所不愿看到的事情。只有在你们双方都觉得此战已是不可避免的时候,我才会死了这条心,自行离去。”五音先生话语虽轻,但目光坚定,眉间显得有几分焦虑。
“先生认为,此战可以避免吗?”胡亥笑了,似有几分调侃的神情。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虽然是愚夫所为,但也正是大丈夫的行事作风。”五音先生对胡亥的表情丝毫不以为意,昂然说道。
“可惜,实在可惜。”胡亥摇了摇头,不知是因为没有得到知音亭的强助而惋惜,还是为五音先生的豪气而感叹息。他的眼芒缓缓从人群中划过,目光中带出一种亢奋的激情,似乎预见到这一战的激烈与残酷。
“大王因何而叹息?是为了五音,还是赵相,抑或是大王自己?”五音先生目视胡亥形如儿戏的态度,心中不由有些气愤。他之所以不想插手此事,无非是因为胡亥的行事作风与昏君无异,纵有先祖遗训,他也不想助纣为虐。
“先生生气了?”胡亥诧异地看了一眼五音先生道:“如果先生认为本王刚才的那一番话是意在挑起知音亭与入世阁两大豪阀之争的话,那就错了,证明先生对本王的了解还不够深刻。本王绝无利用先生之意,只是借机想让赵高低估于我,本王才有可乘之机。”
“我相信大王对我知音亭殊无恶意。”五音先生淡淡一笑道:“以大王的心机,绝不会如此太着痕迹地挑起我与赵相之间的矛盾,你策划扳倒赵相已非数月数日,若是真的有心如此,也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说来,所以我根本没有将之放在心上。只是你若认为这样做可以让赵相小视于你,将注意力有所转移,那么大王才真的错了,至少说明你对赵高其人还未研究透彻。”
“哦,这倒让本王来了兴趣,依你之言,莫非赵高竟成了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胡亥又笑了,他自问这几年来对赵高的研究十分仔细,凡是有关赵高的任何消息,他都派人四下搜集,然后加以研究,从中找寻对付赵高确切的办法。若非如此,他也不敢今夜前来相府与赵高为权力而战。
“他也许不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但对任何一个敌人来说,他就像是一座永远不倒的大山。不仅高不可攀,而且深不可测,否则他也不能立足于这五阀争霸的乱世,更不可能走上他今日登顶的权势巅峰。”五音先生觉得自己还有最后一点义务要尽,至于胡亥能否听得进去,他已并不在乎,只求对得住自己的心便行,是以一字一句地道:“昔日始皇登基,若无赵高,只怕难以从吕不韦手中夺回皇权;回想大王登位之时,若无赵高,只怕大王也难以登上这万人觊觎的宝座。如果一个人可以将天下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的人难道还不可怕吗?”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只求能引起胡亥的重视,收起决战之心,只要胡亥答应与他出走,以图东山再起,相信凭他的实力,赵高未必敢轻举妄动,而且赵高也不敢自立为王,惟有另立新君,使得大秦王朝的血统得以延续。
可是他失望了,对他来说,这绝对是此时此刻可以采取的上上之选,可是他还是错了,错就错在他还不了解一个人对权势的疯狂追求达到了何种可怕的地步。身为一国之君的胡亥,已经尝到了一呼百应、万人之上的甜头,他又怎会轻言放弃?就算他能放弃自己得到的荣华富贵,他的心也不可能放弃自己曾经得到的满足与荣耀。
井底之蛙的故事,已经流传了很久,它的寓意相信很多人都已知道,但是它还有另外的一层寓意,只怕所知的人就未必多了,五音先生也许就是其中之一。
有人把井底之蛙这个寓言形象地比作一个热衷于权势之人。说的是一个人在没有得到权势之前,他就好比是这只井底之蛙,所见所闻,只有方寸之大,自然满足于眼前的平淡,可是当他跳过了这方寸之地,得到了权势之后,他宁可死在井外,也不愿活着回到井里。这只因为他已看到了井外的诱惑,其心态再也不能回复到过去的平淡。
而胡亥无疑就是这一类人,是以他根本就没有理会五音先生的这番好意,而是忽然觉得眼前的五音先生既然不助自己,反而喋喋不休地打击着自己的信心,真是可恶之极。当下冷哼一声道:“赵高也许可怕,但本王却无惧于他,今夜一战,我已势在必得,先生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