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我就见到了她口中那个脑袋有点问题的师父,王记者。
那天我们喝了很多酒,他是一个很健谈的人,我没有觉得他的脑子有问题,倒是性格有点怪异,很像是中国传统的那种文人气质。
两个字:清高。
基本上每个记者都喜欢参加发布会,这里进去就有礼品红包,但是也有规矩,只要你收了,就要发软文,哪怕是豆腐块那么大的也行。
但是王记者偏不,他敢收了红包写坏话,弄得谁都不想请他去发布会,甚至牵连到了报社其他人,算是记者里的另类。
而记者最不喜欢的就是暗访的文章,虽然说都是重大新闻,但是变数太多,人身也有危险,最关键是写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发出来,毕竟你也不知道对方认识哪个有头有脸的人。
但是王记者偏偏喜欢这类新闻,卧底上瘾。
在如此物语横流的社会,这种人难免会让人觉得脑袋有问题。
那天晚上说了很多,但是有两段话让我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他说,新闻工作者是带着原罪的,什么叫新闻?不常发生的才叫新闻。而媒体现在又是空前的强大,掌握着一切社会的话语权。那么我们用掌握话语权的媒体去报到不常发生的新闻,就会让人误以为这是社会的常态。
这就是新闻的原罪。
见我不明白,王记者继续解释道。
比如说,扶老奶奶过马路,这绝对上不了报纸,这不是新闻。但是你如果扶老奶奶过马路让老奶奶给讹了,这就是新闻。人们看到这种新闻,难免会认为老奶奶不能扶着过马路,于是慢慢的就将这种不常发生的事情当成经常发生的事情了。
于是这个社会就堕落了。
这就是新闻的原罪。
很不幸的是,他06年对我说的这番话,到10年的时候已经如同预言一般灵验了。
还有一段话是,他吃饭的时候跟我说,他其实真的知道什么新闻可以写什么新闻不可以写,但是他就是停不下笔来。
讲了那么多件事情之后,我问他:“你是不是很恨这个世界?”
他抬起头,醉眼朦胧地摇了摇头,干了杯中的酒道:“恰恰相反,我太爱这个世界了,所以希望它能更好一些。”
我继续问道:“我们能让世界变好么?”
他叹了口气道:“即便我们不能把这个世界往好的地方拉,但是也不要再把它往坏处推了。”
言语中透出深深的无奈。
后来他的事情我也听许愿零星地说了几次。
他写了无数应该发在头版头条的新闻。
为了这些新闻,他装过傻子被弄到了黑砖窑,当工人下过矿,做过小贩让城管打,还在很多重要的行业里面卧底打工。
为了这些新闻他被打过、被骂过、被威胁过,为了这些新闻他被领导看成刺头,甚至一度被剥夺了当记者的权利。
也是为了这些新闻,他的妻女不堪黑社会的骚扰,最终与他离婚。他的母亲离世他也未能到场。
但是这些新闻很少真正地发表了,因为这些新闻牵扯范围太广,报道出来谁也不知有什么后果。最重要的是,他或许可以不要工作甚至不要脑袋,但是很多人把自己的官帽看得很紧,和谐社会中庸为主,没有必要跟一个刺头死磕。
但是当时机到来的时候,领导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应该曾经写过类似的报道,于是一篇头版头条立刻登上了报纸,内容翔实且及时。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没有真正地离开新闻行业。
对于他,我真的是很敬佩。
因为他跟我不一样。我从来只是个小人物,我不敢独自与这个世界对抗,这个世界变好还是变坏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在黑色的漩涡里随波逐流的一只蚂蚁。
我不想改变这个世界,我也不想改变其他人,我甚至都不想改变我自己。
我也不是什么热血书中的男主角,能够逆天改命,能够一下子从一个小人物变成叱咤风云的大侠。
我只是一个小人物。
但是王记者和我不一样,他明明知道无法改变这一切,他明明知道自己几个月的心血与遭遇很可能就是一张废纸。
但是他,就是停不下笔来。
他就是要让这个世界听到他的声音。
正如他所说,他比谁都要深爱着这个世界,他期望他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