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
【美国】S·L·基履
纽约中央火车站询问亭上的时钟告诉人们,现在是差六分钟六点。高个儿的青年中尉仰起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眯缝眼睛注视着这个确切时间。他心跳得浑身震动,再过六分钟,他就会看到十三个月以来一直在他的生活中占有特殊地位的那个女子了。虽说他从未见过她一面,她写来的文字却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勃兰福特中尉尤其记得战斗最激烈的那一天,他的飞机被一群敌机团团围住了。
他在信里向她坦白承认他时常感到害怕。就在这次战斗的头几天,他收到了她的复信:“你当然会害怕……勇敢的人都害怕的。下一次你怀疑自己的时候,我要你听着我向你朗诵的声音:对,纵使我走过死亡笼罩的幽谷,我也一点不害怕灾难,因为你同我在一起。”他记住了,这些话给了他新的力量。
现在他可要听到她本人的说话声了。再过四分钟就六点了。
一个年轻姑娘擦身而过,勃兰福特中尉心头一跳。她戴着一朵花儿,不过那不是他们约定的红玫瑰。而且,她说过,她已经不年轻了!
他想起他在训练营里念过的那本书:《人类的束缚》,整本书写满了女人的笔迹。他一直不相信,女人能这样温柔体贴地看透男人的心。
她的名字就刻在藏书印记上:贺丽丝·梅妮尔。他弄到一册纽约市电话号码本,找到了她的住址。他写信给她,她复了信,翌日他就上船出国了,但是他们继续书信来往。
十三个月里她都忠实地给他回信,没有接到他来信的时候,她还是写了来。现在呢,他相信了:他是爱她的,她也爱他。
但是她拒绝了请她寄赠照片给他的要求,她说明:“要是你对我的感情是真实的,我的相貌就无关紧要。要是你想象我长得漂亮,我就会总是摆脱不了你不过心存侥幸的感觉。我憎恶这种爱情。要是你想象我长得不好看(你得承认这是更有可能的),那么我会老是害怕,害怕你之所以不断给我写信,不过是因为你孤零零的,没有别的选择罢了。不,别要求我给你照片。你到纽约来的时候,就会看到我,那时你再作决定吧。”
再过一分钟就是六点了……猛吸一口香烟,勃兰福特中尉的心情更紧张了。
一个年轻女子正朝他走来。她高高的个儿,亭亭玉立,淡黄色头发一卷卷地披在她纤柔的耳朵后边,眼睛像天空一样蓝,她的嘴唇和脸颊显得温文沉静。她身穿淡绿色衣服,像春天活泼轻盈地来到人间。
他迎上前去,没注意到她并没戴什么玫瑰。看到他走来的时候,她唇上露出一丝挑逗的微笑。
“大兵,跟我争路走吗?”她喃喃地说。
他朝她再走近一步,就看到贺丽丝·梅妮尔。
她几乎正是站在这位姑娘后边,是一个早已年过四十的妇女。她就快变白的头发卷在一顶残旧的帽子下面。她身体长得过于丰满,一双肥厚的脚塞在低跟鞋里。但是,她戴着一朵红玫瑰。
绿衣姑娘快步走开了。
勃兰福特中尉觉得好像被劈开两半似的,他追随那位姑娘的欲望有多么强烈啊,然而,对这个在精神上曾经真挚地陪伴过和激励过他的妇女,他的向往又是何等地深沉。她就站在那儿。他看得出来,她苍白、丰腴的脸是温柔贤惠的,她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勃兰福特中尉当机立断,他手指抓紧那册用来让她辨认的《人类的束缚》。这不会是爱情,然而是可贵的东西,是他曾经感激过,而且必定永远感激的友谊……
他挺直肩膀,行了个礼,把书本伸到这个妇女面前,然则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感到失望的苦涩。
“我是约翰·勃兰福特中尉,你呢--你是贺丽丝·梅妮尔小姐吧。见到你,我多高兴。我--可以请你吃顿饭吗?”
她咧开嘴宽厚地微笑了。“我不明白这都是搞的什么,孩子,”她回答说,“穿绿衣裳的那位年轻小姐,她要求我把这朵玫瑰别在衣服上。她还说,要是你请我同你到什么地方去,我该告诉你,她在街那边的饭店里等你。她说这多少是个考验。”(陈世伊译)
爱情的魅力与审美的“考验”
--《约会》赏析
这是一则有趣而又颇富哲理性的爱情故事。
在战争(也许是二战)刚刚结束的背景下,年轻英俊的勃兰福特中尉凯旋回国,匆匆赴约,在纽约街头焦急地等待着他的恋人。这场约会的特殊性在于:双方从未见过面,只靠战争期间的频繁通信建立了感情:“他是爱她的,她也爱他”。
见面的标志是:他手握一本书《人类的束缚》,她则在衣襟上别一朵红玫瑰。
就是靠这本《人类的束缚》“牵线”,他在未见面之前就已“认识”了她的心灵--他从书本上写满了的“女人的笔迹”中,感受到批阅者是一位“能看透男人的心”的“温柔体贴的女人”,从而从藏书印记上找到“她”的名字:贺丽丝·梅妮尔;再从纽约市电话号码本上找到她的住址,可惜刚开始通信他就出国打仗了。在战争最激烈最危险的关头,她的信“给了他新的力量”。长达十三个月的鸿雁传书,缔结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和爱情。
看来,他们之间最初的“爱情的魅力”,是书信往来中心灵与心灵的交流,也就是说,是靠着一种“内在”的相互吸引。
最为奇特的是,“她拒绝了请她寄赠照片给他的要求”,这似乎有悖常理,但是她解释道:“要是你对我的感情是真实的,我的相貌就无关紧要。”而且郑重声明,“要是你想象我长得漂亮,我就会总是摆脱不了你不过心存侥幸的感觉。我憎恶这种爱情。”
这样的举动和这样的“解释”,看似有些“苛刻”,实则“拔高”(或曰“提高”)了爱情的“标准”与“尺度”:感情的纯度和“含金量”是至关重要的;心灵的因素、内在的因素是决定一切的,而人的相貌则“无关紧要”。
如此“拔高”,对中尉来说无疑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作为男性,真的能做到“内在美至上”而摒弃相貌的因素吗?同时,这也不仅对中尉,而且给读者留下了一个“悬念”:这姑娘究竟长得怎么样呢?不示照片的这番“解释”,不是因其外表丑陋或相貌平平而找到的“托词”吧?
从写作技巧的角度来讲,“悬念”同时也是“伏笔”。
正是这样的未解之谜,吸引读者饶有兴致地往下读去。
离见面的时间愈来愈近了,六分钟……四分钟……一分钟……,“谜底”马上就要揭开猛吸一口香烟,勃兰福特中尉的心情更紧张了”。
“心情紧张”的岂止中尉,应该说,还有读者。
文章接着又用“特写镜头”为我们“推”出了一位“高高个儿,亭亭玉立,眼睛像天空一样蓝”的年轻女子,“她身穿淡绿色衣服,像春天般活泼轻盈地来到人间”,来到约会地点,来到中尉(和读者)的视线之中。
“她应该就是贺丽丝·梅妮尔小姐!”--此刻中尉(和读者)也许会下意识地在心中“确认”和呼喊。“既然有那么美好的心灵,就该有这样美好的外貌才相配”,这也许是容易产生“共识”的“人之常情”。
然而,“她并没戴什么红玫瑰”。也就是说,她不是中尉约会中的恋人。这不仅使中尉失望,而且也使读者感到遗憾。
作者似乎在“捉弄”这位中尉,也在“捉弄”着性急的读者。
未解的“悬念”在继续吸引着我们的目光。
紧接着“推”出的是第二个特写镜头:一位头发快变白的、“身体长得过于丰满”的“早已年过四十的妇女”。而最为耀眼的是,她衣襟上“戴着一朵红玫瑰”。从这标识上,中尉认定她就是前来赴约的“贺丽丝·梅妮尔小姐”。
假如这就是事情的最终结局,假如故事到此画上句号,不知读者作何感想?
也许在“赞同”贺丽丝·梅妮尔的“内在美至上论”、“相貌无关紧要论”的“爱情观”的同时,也会不无遗憾地认为:毕竟美中不足啊!
也许在“赞美”勃兰福特中尉“为心灵美而献出爱情”的“崇高品质”的同时,也会对他产生几分“同情”:恋人之间外貌和年龄的差异,毕竟是“爱”的障碍、“爱”的苦涩啊!
在这儿,作者“设置”的审美“考验”,究竟是考验“中尉”,还是首先考验“读者”呢?
其实,应当把读者的“杞忧”暂搁一边,先看看“中尉”如何经受这场“考验”。因为,“故事”并未结束,而且他是故事的主角。
平心而论,中尉的“表现”比读者想象的要好:他颇具“英雄气质”而临“难”不惧,也颇具“绅士风度”彬彬有礼,“他挺直肩膀,行了个礼,把书本伸到这个妇女面前”,礼貌地自我介绍之后,又礼貌地邀请她“吃顿饭”。
在这里,有非常重要的一笔,即中尉在“彬彬有礼”的同时,便“当机立断”地“辨识”和“判断”--“这不会是爱情,然而是可贵的东西,是他曾经感激过,而且必定永远感激的友谊……”靠瞬间的辨识,靠直觉的判断,“爱情”和“友谊”既像“孪生姐妹”而又判若两“人”;既是“界限难分”却又如此地“泾渭分明”。
其实,友谊就是友谊,爱情就是爱情,在人的直觉判断中,二者是不容混淆的。
我们可以“指责”中尉:长达十三个月“通信”中的爱情,怎么“瞬间”就“降格”为友谊了呢?
我们可以“责怪”中尉:你不是陶醉于想象中的贺丽丝·梅妮尔“内在的心灵美”么?为什么这样的“爱情”一见面就化为“乌有”了呢?
然而,中尉是对的,是无可指责也毋须责怪的。
即便是他向“贺丽丝·梅妮尔小姐”礼貌地“婉拒”爱情而保持“永远感激的”友谊,他也没有错。
不在于谁对谁错,而在于爱情的特质,在于爱情的审美需求是基于爱的感觉与爱的欲望,而不是爱的理念和爱的“公式”。
何况,作者所设置的“审美考验”是“有意为之”或“极而言之”--这正是为了阐释“爱情的特质”的需要。
应当说,“中尉”是经受了这场考验的,他是胜利者。
于是,作者为“胜利者”送上一份厚礼,一朵爱情的“红玫瑰”。只不过,刚才这朵“红玫瑰”被这场考验“掉”了“包”,真正的贺丽丝·梅妮尔小姐,是那位穿绿衣服的漂亮姑娘,而这位四十岁的“太太”只不过受贺丽丝·梅妮尔小姐之托“扮演”了考验中尉的临时角色。“错位”了的仅仅是红玫瑰,而不是爱情本身。
于是便有了本文戏剧性的结尾,有了“归位”的红玫瑰和“归位”的爱情。
于是勃兰福特中尉有“权利”获得他理想中的爱情,因为他经受了“考验”。所有的读者都经受了这场审美的“考验”,不一定“合格”,但似乎都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最有资格发出会心微笑的是那位贺丽丝·梅妮尔小姐,她秀外慧中,聪明而睿智,她“导演”了这场有趣而“必要”的“考验”,不仅高明,而且得体。
其实最高明的,应当是本文的作者。
温柔的那一刻
【苏联】高尔基
有一次幸福离我如此之近,我几乎抓住了它温暖的手。
这是发生在散步的时候。一个炎热的夏夜,一大群年轻人聚在伏尔加河畔捕鳄鱼。大家坐在篝火旁,喝着渔民们煨的鱼汤,饮着伏特加和啤酒,谈论怎样更快更好地把世界建设起来。后来,大家都感到身心疲倦了,便纷纷跑到已经刈割过的草地上歇息了。
我和一个姑娘离开了篝火,我觉得她又聪明又伶俐。她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她的谈吐里总是流露出朴素纯真的感情来,这个姑娘待一切人都十分温和。
我们走得远远的,肩并着肩;在我们的脚下,草茎被踩折了,发出刷刷的声响。天穹的透明酒杯向大地倾泻出月亮清辉的醉人气息。
“多美啊!像非洲的沙漠一样,那草垛就是金字塔……”
接着她提议,像白天一样,坐在干草垛下。在浓浓的圆形阴影里,草螽鸣叫着,远处有人悲凉地唱道:
“哎,为什么你背叛我?”
我开始热烈地为姑娘讲述我所熟悉的生活,讲述了我不能理解的生活。可是,她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仰面倒了下去。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晕倒,刹那间我感到惊慌失措,想喊,想求援,但立刻想到我熟悉的小说中品德高尚的英雄,在这种场合下应该做些什么。于是我就解开她的裙带、短上衣和衣领绦子。
这时,我看到了她的胸脯,好像两个小银环,凝聚着明月的清辉,倒覆在她的心上。我贪婪地看着,脑子里嗡的一下,如火燎一般,想去吻她。可是,我立即打消了这个愿望,拼命地奔到河边去取水,因为按照圣书上写的,在类似的情况下,万一出事地点没有小溪,这是小说的聪明作者事先设置的,英雄总是跑去找水的。
我捧着盛满水的帽子,像烈马一样,在草地上跳着跑了回来。这时,害病的姑娘已经倚着草垛站了起来,被我弄乱的衣服也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了。
“不要。”--姑娘用手挡开我的湿帽子,疲乏地说。
她离开我,朝篝火边走去,那里有两个大学生和统计员依然悲吟着那支令人厌烦的歌儿:
“哎,为什么你背叛我?”
“我没有给您带来痛苦吧?”
--姑娘的沉默使我困惑,我问道。
她简短地答道:
“没有。您--不是很敏捷。我,当然还要感谢您……”
我觉得,她不是真诚地感谢。
我不是经常见到她,可是,打这以后,我们的会面更少了,她很快地就从城里完全消失了影踪,大约过了四年,我才在船上遇到了她。
她住在伏尔加河畔的农村别墅里,启程回城里丈夫那儿去。她已经怀孕,穿得漂亮而且舒适,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长长的金项链,衣服上别着一枚大胸针,好像佩着勋章一样。她变得更美,更丰腴了,就像快活的格鲁吉亚人在第比利斯炎热的广场上出售高加索浓葡萄酒的皮囊。
“你看,”--我们亲切地交谈,回忆往事,她说,“你看我已经嫁人了,可还是……”
夜来了,河面上泛映着霞光;船舷卷起水沫,呈红裙筛状的宽阔条纹,隐没在北方蔚蓝的天际。
“我已有两个孩子,现在等着生第三个了。”--她用行家热爱自己事业的骄傲口吻说道。
她的双膝上放着一袋黄纸包的橘子。
“呃,要我告诉您吗?”--她问道,黑眼睛里漾出温柔的笑意:“假如那时,在草垛那儿,您是知道的,您要是:·…勇敢一点……唔,吻我的话……那么我就是您的妻子了……我难道不……喜欢您吗?真是怪人,急着去打水……唉,您!”
我告诉她,我的举止是书上指示的,那时我认为,遵照圣书去做是神圣不可违反的,首先就得给昏迷的姑娘喝水,只有等她睁开眼睛,叹道:“啊,我在哪儿?”这之后才可以吻她。
她微微笑了笑,然后沉思地说:
“我们的不幸正在这儿,我们依然想遵照圣书生活……生活--比书本更广博,更充满智慧。我的先生……生活完全不像书本……啊……”
她从纸袋里拿出一只橙黄的橘子,仔细地瞧了瞧,然后皱起眉头,说恶棍,真掺了烂的……”
她用笨拙的手势把橘子抛进水中,--我看到橘子打着旋,沉人红色的波浪。
“那么,现在--怎么呢?还是照圣书生活,啊?”
我沉默不语,凝望着岸边染上落日火焰般色彩的沙滩,凝望着更远处--空旷的金红的草地。
翻倒的船只横七竖八地卧在沙滩上,像许多大鱼的僵尸。在金黄的沙滩上躺着白柳忧郁的阴影。远方牧场上,干草垛如同小丘似的耸立着,我想起了她的比拟:
“像非洲的沙漠一样,那草垛就是金字塔……”
美丽的妇人剥去第二个橘子的皮,以长辈的口气重复着,象是教训我:
“是的,我要是您的妻子……”
“谢谢您,”--我说谢谢”。
我感谢她--是真诚的。
(郭在精译)
《最温柔的那一刻》赏析
这篇文章出自苏联大文豪高尔基之手。究竟是他的纪实性回忆,还是虚构体小说,我未加考证。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文章写得美,那语言,那情调,那氛围,那渗透在字里行间的缱绻的情绪与微妙的心态,甚至还有对年轻时失之交臂的爱所流露出来的忧伤的追怀与淡淡的哀婉……
年轻。单纯。恋爱的季节。
炎热的夏天。“我”和一个姑娘,一个有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的又聪明又伶倒”的姑娘,离开了众人相聚的篝火单独呆在一起;“坐在干草垛下”,“热烈”而亲切地交谈……
诚如作者所说:“幸福离我如此之近。”
然而,可爱的姑娘此时却意外地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