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吉问牛
吉①又尝出,逢清道②群斗者,死伤横道,吉过之不问,掾史独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驻,使骑吏问:“逐牛行几里矣?”掾史独谓丞相前后失问,或以讥吉,吉曰:“民斗相杀伤,长安令、京兆尹职所当禁备逐捕,岁竟丞相课其殿最,奏行赏罚而已。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于道路问也。方春少阳用事,未可大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所伤害也。三公③典调和阴阳,职所当忧,是以问之。”掾史乃服,以吉知大体。
《汉书·丙吉传》
【注释】
①吉:即丙吉,武帝时人,曾救助宣帝,宣帝时为丞相,宽厚谦退,有政声。
②清道:皇帝出门时先令道路清净。
③三公:指军事、政务和监察三方面的最高长官。此处指丞相。
【译文】
丙吉曾出行,碰上清道民夫成群斗殴,死伤满路,丙吉却不闻不问,属官十分奇怪。丙吉继续前行,碰到有人追赶一头牛,牛气喘吁吁热得吐出了舌头。丙吉停下车,叫骑马的小吏去问:“追赶这牛跑了几里路?”属官说丞相应当过问的事不过问,不该管的却管了。有人以此讥笑丙吉。丙吉说:“百姓斗殴杀伤,是长安令、京兆尹职务范围内所要禁止、防备并追捕的,每年年终由丞相考察他们的业绩,上报皇帝再行赏罚罢了。宰相不必亲自办理小事情,不应当过问路上斗殴的情形。但现在还是早春,不很热,恐怕这牛没跑多远便因太热而喘息,这表示天时节气不对,怕对农事有妨害。丞相职务是总揽全局调和阴阳,这事是我职务范围内的事,所以过问。”属官才心服口服,认为丙吉识大体顾全局。
世风日下
是时①,有日蚀地震,上问以政治得失,衡②上疏曰:“……今天下俗贪财贱义,好声色,上③侈靡,廉耻之节薄,淫辟之意纵,纲纪失序,疏者逾内,亲戚之恩薄,婚姻之党隆,苟合徼④幸,以身设利。不改其原,虽岁赦之,刑犹难使错而不用也。……”
《汉书·匡衡传》
【注释】
①是时:指宣帝崩、元帝初即位时。
②衡:匡衡,汉大臣。
③上:同“尚”。
④徼(jiǎo):求。
【译文】
当时,出现日食和地震,皇上问政治上与之相应的得失,匡衡上奏折说:“……如今天下风气贪财贱义,喜好歌舞女色,崇尚奢侈铺张,廉耻的气节淡薄,邪恶的思想放纵,礼法颠倒错乱,妻妾之家的地位超过了同姓骨肉,父母本家的恩情淡薄,妻妾外家的人受到尊崇,苟且结合,投机取巧,借以谋求私利。这种风气如果不从根本上加以消除,虽然每年下一次赦令,也不能放弃刑法。……”
防患于未然
初,霍氏①奢侈,茂陵徐生曰:“霍氏必亡。夫奢则不逊,不逊必侮上。侮上者,逆道也。在人之右,众必害之。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乃上疏言:“霍氏泰②盛,陛下即爱厚之,宜以时抑制,无使即亡。”书三上,辄报闻。其后霍氏诛灭,而告霍氏者皆封。人为徐生上书曰:“臣闻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灶突直,傍有积薪,客谓主人,更为曲突,远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嘿然不应。俄而家果失火,邻里共救之,幸而得息③。于是杀牛置酒,谢其邻人,灼烂者在于上行,余各以功次坐,而不录言曲突者。人谓主人曰:‘向使听客之言,不费牛酒,终亡④火患。今论功而请赏,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耶!’主人乃寤而请之。今茂陵徐福数上书言霍氏且有变,宜防绝之。向使福说得行,则国亡裂土出爵之费,臣无逆乱诛灭之败。往事既已,而福独不蒙其功,惟陛下察之,贵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发灼烂之右。”上乃赐福帛十疋,后以为郎⑤。
《汉书·霍光传》
【注释】
①霍氏:指霍光的家族。
②泰:通“太”。
③息:通“熄”。
④亡:通“无”。
⑤郎:官名,侍从皇帝左右。
【译文】
当初,霍光族人骄横奢侈,茂陵徐生说:“霍氏一定会灭亡。因为骄奢的人不懂得谦让,不谦让就会对皇上不尊敬。不尊敬皇上,这是大逆不道。位居众人之上,人们一定会嫉恨他们。霍家人掌权时间如此长,嫉恨他们的人自然也多。天下人嫉恨他们,而他们的行为又违反礼仪,不灭亡,更待何时!”于是上书说:“霍家太兴盛了,陛下既然很宠爱霍家,就应该加以抑制,不使它灭亡。”上书三次,只回答说知道了。后来霍家诛灭,而告发霍家的人都受到封赏。有人为徐生鸣不平,上书说:“我听说有一位客人看望主人,看见主人家的灶上的烟囱是直的,旁边堆着柴,客人告诉主人,应该将烟囱改为弯曲的,将柴移远,不然会有火灾。主人很不高兴,没有回答。不一会儿家里果然失火,邻居共同来救火,幸好为被熄灭了。于是主人家杀牛摆酒,向邻导道谢,被烧伤的人坐在上席,其余的以功劳大小依次坐下,而不请建议将烟囱改弯的人。有人对主人说:‘当初要是听从了那位客人的话,就可以不破费牛酒,而且没有火灾。现在论功行赏,建议改弯烟囱移走柴堆的人没有得到好处,烧得焦头烂额的反而坐在上席!’主人醒悟,请来那位客人。现在茂陵徐福几次上书说霍氏将有阴谋,应该防备制止他们。当初如果徐福的建议得以实行,那么国家没有裂土封赏和赐给爵位的费用,臣子没有因叛乱被诛灭的灾祸。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但徐福却不曾因功受赏,请陛下细察,应该看重徙薪曲突防患于未然的策略,让他居于焦头烂额的救火功劳之上。”宣帝于是赐给徐福10匹帛,后来封他为郎官。
王凤谏成帝赐书宜慎
后年来朝,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上以问大将军王凤①,对曰:“臣闻诸侯朝聘,考文章,正法度,非礼不言。今东平王幸得来朝,不思制节谨度,以防危失,而求诸书,非朝聘之义也。诸子书或反经术,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奇策,天官灾异,地形阴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不许之辞宜曰:‘五经②圣人所制,万事靡不毕载。王实乐道,傅相皆儒者,旦夕讲诵,足以正身虞意。夫小辩破义,小道不通,致远恐泥,皆不足以留意。诸益于经术者,不爱于王。’”对奏,天子如凤言,遂不与。
《汉书·东平王传》
【注释】
①王凤:成帝舅父。
②五经:即《诗》、《书》、《礼》、《易》、《春秋》五部经书。
【译文】
第三年东平王刘宇来京都朝见,上奏求赐诸子书及《太史公书》,成帝拿这事问大将军王凤,王凤回答说:“我听说诸侯朝见问安,应当依据儒家的礼仪和国家的章程,端正法度,非礼不言。现在东平王有幸能来朝见,不思谨守法度,以免走入邪道,却求赐诸子书和《太史公书》,这不是朝见的正道啊。诸子书或者反对儒家的经术,批评圣人,或者阐述鬼神,信从鬼怪;《太史公书》里记载有战国纵横权变的谋略,汉兴之初谋臣的奇计妙策,以及天象、自然灾异、地形险要。这些书都不应当在诸侯王手中。不可给他。不答应的话应当这样说:‘儒家的经典《五经》,乃圣人所制定,上面事事有所记载。东平王你爱好儒家的道义,辅佐的国相都是儒者,每天讲诵经书,已经足够端正自身的行为和思想了。琐细的辩论损害大义,狭小的道术难通高处,用来谋求高远的目标,恐怕难以达到,都不足以用心学习。那些对儒家经术没有用处的东西,希望东平王你不要顾惜。’”当东平王面见成帝时,成帝就按王凤所说的话回答他的请求,终究不曾赐给他那些书。
亲家之争
光与左将军上官桀结婚相亲。光长女为桀子安妻,有女年与帝相配。桀因帝姊鄂邑盖主内安女后宫为倢伃①,数月立为皇后。父安为骠骑将军,封桑乐侯。光时休沐②出。桀辄入代光决事。桀父子既尊盛,而德长公主③。公主内行不修,近幸河间丁外人④。桀、安欲为外人求封,幸依国家故事以列侯尚公主者⑤,光不许。又为外人求光禄大夫,欲令得召见,又不许。长主大以是怨光。而桀、安数为外人求官爵弗能得,亦惭。自先帝时,桀已为九卿,位在光右。及父子并为将军,有椒房中宫之重⑥,皇后亲安女,光乃其外祖,而顾专制朝事,由是与光争权。
燕王旦自以昭帝兄,常怀怨望。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盐铁,为国兴利,伐其功,欲为子弟得官,亦怨恨光。于是盖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与燕王旦通谋,诈令人为燕王上书,言:“光出都肄郎、羽林⑦,道上称跸⑧,太官⑨先置。”又引“苏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⑩,而大将军长史敞无功为搜粟都尉。又擅调益幕府校尉。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变。”候伺光出沐日奏之。桀欲从中下其事,桑弘羊当与诸大臣共执退光。书奏,帝不肯下。
明旦,光闻之,止画室中不入。上问:“大将军安在?”左将军桀对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有诏召大将军。光入,免冠顿首谢。上曰:“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无罪。”光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将军之广明都郎,属耳。调校尉以来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且将军为非,不须校尉。”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而上书者果亡,捕之甚急。桀等惧,白上小事不足遂,上不听。
后桀党与有谮光者,上辄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敢有毁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复言,乃谋令长公主置酒请光,伏兵格杀之,因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事发觉,光尽诛桀、安、弘羊、外人宗族。燕王、盖主皆自杀。光威震海内。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讫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
《汉书·霍光传》
【注释】
①“桀因”句:鄂邑盖主,即汉武帝长女,昭帝由她抚养长大,封地在鄂县,嫁盖侯王信之孙王受,故名。内:通“纳”。
②休沐:汉制,大臣每隔五天休假一天,供休息、沐浴,故称休沐日。
③长(zhǎnɡ)公主:皇帝姐妹的称号。
④“近幸”句:河间,今属河北省。外人,函谷关外人。
⑤“幸依”句:列侯,即彻侯,侯爵中的最高一级。尚,特指娶公主为妻。
⑥“有椒”句:椒房,皇后居住的殿,在未央宫中。中宫,皇后所居之宫,代指皇后。
⑦羽林:护卫皇帝的羽林军。
⑧跸(bì):禁止通行。
⑨太官:掌管皇帝饮食的官。
⑩典属国:掌管国内民族事务的官。
校尉:比将军低一级的武官。
画室:近臣入朝时暂驻的殿前西阁室。壁上有雕刻绘画。
广明:亭驿名,在长安城东,东都门外。
属(zhǔ):新近。
谮(zèn):诬陷。
属:通“嘱”,托付,嘱托。
冠:冠礼。古代男子20岁行成人礼,结发戴冠,表示成年。昭帝行冠礼在元凤四年(公元前77年),18岁。
【译文】
霍光和左将军上官桀结为儿女亲家,关系亲近。霍光的大女儿嫁给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生下个女儿和昭帝年纪相近,上官桀就托昭帝姐姐鄂邑盖主把孙女纳入后宫封为倢伃。几个月后就立为皇后。上官安因此做了骠骑将军,封为桑乐侯。每逢霍光休假出宫,上官桀就入宫代他处理政事。上官桀父子取得高官厚爵,很感激鄂邑盖主的恩德。盖主私生活不检点,与河间人丁外人相好,上官桀父子想替丁外人求取封爵,希望按照娶公主为妻者封为列侯的国家旧例,也封丁外人为列侯,霍光不允。又请求任命丁外人为光禄大夫,想让他有机会得到召见,霍光又没允许。鄂邑盖主因此对霍光非常不满。上官桀父子一再为丁外人求封官爵都没有达到目的,也感到羞愧。本来在武帝时,上官桀已经做到九卿的要职,地位比霍光高。到后来父子两人都做了将军,宫中又有皇后可以借重,皇后是上官安的亲生女儿,霍光不过是她的外祖父,反而独揽了朝政,因此上官桀和霍光开始争权。
燕王刘旦自觉是昭帝的哥哥,却未能继承皇位,常常心怀怨恨。还有御史大夫桑弘羊因为创立了酒类专卖、盐铁国营的制度,为国家开辟了财源,夸耀自己有功,想为子弟谋求官职没能如愿,也怨恨霍光。于是鄂邑盖主、上官桀父子及桑弘羊都与燕王刘旦串通,派人假冒燕王的使者给皇帝上奏章,说:“霍光出外总领郎官、羽林军演习时,沿途超越本分地下令戒严,预先派皇帝的膳食官到目的地准备饮食。”又说:“从前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20年也不投降,回国后只做了典属国,而大将军府的长史杨敞,没有什么功劳却被任命为搜粟都尉。霍光又擅自选调增加大将军府的校尉。霍光专断朝政,为所欲为,我怀疑有阴谋。我刘旦愿意交还封国的信符玉玺,回京到宫中侍卫,监视奸臣反叛的形迹。”上官桀侦候到霍光出宫休假的日子就呈奏上去,打算趁机将奏章发给主管官员审理,那时桑弘羊则同其他大臣把这作为把柄,迫霍光辞职。不料奏章呈上后,昭帝不肯批下。第二天早晨,霍光知道了此事,就停留在西阁画室里不上殿。昭帝问:“大将军在哪里?”左将军上官桀回答说:“因为燕王告发了他的罪行,所以不敢上殿。”昭帝下诏召大将军上殿。霍光进来,脱下帽子叩头谢罪。昭帝说:“将军戴上帽子,我知道这封奏书是假的,将军没有罪。”霍光说:“陛下怎知是假的?”昭帝说:“将军去广明总领郎官演习,是最近的事。选调校尉以来也还不得十天,燕王怎么会知道?况且即使将军要作乱,也不需要增加校尉。”当时昭帝才14岁,在场的尚书和左右朝臣都惊佩他见事英明。那个上书的人果然闻风逃跑了。昭帝下令限期缉捕归案。上官桀等人害怕了,对昭帝说这是小事情,不值得追究,昭帝不听。
后来上官桀的同党有进言毁谤霍光的,昭帝就发怒说:“大将军是忠臣,是先帝特意嘱托辅佐我的人,再有敢说大将军坏话的就治罪。”从此上官桀等人不敢再说什么,就谋划让鄂邑盖主出面宴请霍光,埋伏下兵士杀他,就此废掉昭帝,迎接燕王回京为帝。这个阴谋被发觉,霍光便把上官桀父子、桑弘羊、丁外人及他们的宗族全都杀了。燕王刘旦、鄂邑盖主也都自杀。从此霍光威震天下。昭帝行过冠礼已到成年后,还是始终将政事委托给霍光,直到昭帝去世,共十三年,百姓富裕,四方外族都归服汉朝,俯首称臣。
汉武帝托孤
霍光字子孟,骠骑将军去病①弟也。父仲孺,河东平阳人也②,以县吏给事平阳侯③家,与侍者卫少儿私通而生去病。仲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
久之,少儿女弟子夫得幸于武帝,立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贵幸。既壮大,乃自知父为霍仲孺,未及求问。会为骠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负弩矢先驱,至平阳传舍④,遣吏迎霍仲孺。仲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⑤也。”仲孺扶服⑥叩头,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去病大为仲孺买田宅奴婢而去。
还,复过焉⑦,乃将光西至长安,时年十余岁,任光为郎⑧,稍迁诸曹侍中⑨。去病死后,光为奉车都尉⑩,光禄大夫,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
征和二年,卫太子为江充所败,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倢伃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
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画意耶?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顿首让曰:“臣不如金日石单。”日石单亦曰:“臣外国人,不如光。”上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石单为车骑将军,及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明日,武帝崩,太子袭尊号,是为孝昭皇帝。帝年八岁,政事壹决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