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若芊迎面而来,撞见了谈笑风生的两人,她依旧是一身白衣,永远有一副淡然的神情。也许就是从她一如既往的态度中,苏挽月知道她对人对事都是中庸的态度,事不关己的时候,都不会太过鲜明立场。
“你们在谈什么?”雪若芊行到面前,笑着问了句。
“随便说了一些无聊的话,你这是从哪里来?”苏挽月也笑了笑,不动声色。
雪若芊盯着苏挽月眼睛看了片刻,也没再问什么,侧头看了下阳光明媚的花园,“天气这么好,有没有兴趣去爬山?”
“爬山?”苏挽月和牟斌异口同声,皆是有些惊讶。
“对啊。”雪若芊抿着唇点头。
“那个,我们确定要上去?”黄衫的俊俏姑娘磨蹭了自己的墨云锦靴,缩着脖子畏惧看了看这头的山,又回过身来望着雪若芊。
苏挽月最怕的二事,一个因为嘴拙,平时不爱同人说软话。另一件事是信仰生命在于静止,不怎么爱运动。亏得她武艺还算是上乘,无论爬多矮的山,必是狼狈满身灰土。上次在云南被压着爬格姆女神山,也是快要了半条命去,发誓最近三年都不要再有类似活动。
“怎么你怕啊?”雪若芊暧昧笑笑,已经和牟斌走在了前头,回过头来望着依旧站在那发呆的人,“挽月,爬不动可以要牟斌背你啊。”说得极为欠扁,牟斌脊背很直的样子,没回身,装没听到。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讨厌!”眉毛气得拧成结,苏挽月拔腿就要去追雪若芊。
“好好好,我错了。”眼看那人闪着身形就要来拼命,雪若芊现在可没这种心情。
雪若芊带他们来的地方,位于太平门内西侧。这儿玄武湖毗邻,东接富贵山,是钟山余脉西走入应天府的第一山丘。风景优美,视野开阔。登临山巅,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就算要千辛万苦登顶也不算不值,何况也并非一座险山。就像是牟斌来登这山,如履平地般轻松。
爬到半山腰,苏挽月瞥见天禧寺朱漆的三字,古朴又厚重。脑中一愣,在她印象中,天禧寺中藏有唐朝高僧玄奘的顶骨舍利,是宋朝天圣年间由战乱中被寻来的,珍贵异常,是座名寺。赶忙上了几个台阶,拽着雪若芊,“这儿是九华山么?”
雪若芊有些莫名其妙望着苏挽月,“这是锌林山。”
“这个天禧寺,是不是葬有玄奘的舍利?”苏挽月仍是不死心,紧接着问了句。这儿按地理位置来说,的确是九华山所在,可能当时并不是这个名称。
“那个高僧不是葬在了终南山紫阁寺么?”雪若芊顺口一答,有些疑惑苏挽月的问题。
一时没有说话,苏挽月想着可能是后来考古学上的偏差。或许玄奘根本仍然葬在终南山,也许真的零落于战火,部分舍利被带回了天禧寺,只是不为当世人所知罢了。沉吟了片刻,又看了看雪若芊,“那你带我们来这里,是为什么?”
“我师父要见你。”雪若芊轻描淡写说了句,依旧是她惯常的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见我?”苏挽月一愣,心不甘情不愿迈步,像托着一个乌龟壳,这个坡很陡,只要遇到上坡,就不知道怎么维持自己稍微洒脱些的身姿。
“我师父云游四海,今日肯在这里等你,已属不易了。”走几步,就要回过身来等那人,“有这么痛苦么?”看着苏挽月姿势扭曲面部表情狰狞,雪若芊很是不解。
“见了以后怎么办?”一向纤尘不染的长衫边角已经染上黄尘,苏挽月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并不单单因为平日疏于练武,苏挽月觉得自己体力越来越差,以前仗着那点底子,总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也毫不在意。而今才发现,那些所挨的伤,仍会积聚在体内,一点点掏空自己的身体。
“我也不知道。”略微垂头,看不清面颜,雪若芊有时候安静起来,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那日在练武场,听你说海无忧也来锌林山见了你师父,你知道所为何事么?”苏挽月话锋一转,问了句。并不是偶然想起这出事来,而是这个疑惑一直埋在心里,在等契机到了的时候来问。
“你可以等下自己问问我师父。”雪若芊回过身来,冲着苏挽月笑了笑,也许是台阶较高的关系,有一些居高临下的感觉,她知道苏挽月心里打的算盘,并未让对方如意。
“好小气。”苏挽月满不在乎回了句,既然雪若芊口风这么紧的话,也根本问不出她和海无忧或者烟雨楼有什么交情了。
梓林山向来都有隐者居住,皆说江南地势平坦多无高山,但这座山仿佛是能不能穷尽的,山头连山头,攀过去一座前面雾气缥缈似乎还有更高处。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苏挽月觉得见一趟雪若芊的师父,有着朝圣般的艰辛。倒是那两个人,走在前头一路走一路聊,像散步一样轻松。叹了口气,若是先天不足,就只能后天更加努力了,埋头迈着简陋打磨的石阶,一节一节好像没有尽头。
“你们知不知道,后面一直有人跟着我们?”喘了口气,苏挽月叉腰对着上头的两人说。不知道是自己体力太弱,还是跟踪的人体力甚好,不紧不慢地,不见消停。
“知道。”牟斌没什么表情看了她一眼,见她如此,还是退了几个台阶,伸手过去扯了苏挽月胳膊。他教的苏挽月屏息之法,自然这方面不会比苏挽月弱,也是早已察觉了。
“很快就到了。”雪若芊望了下前头,答非所问。山风吹过她微汗的脸,迎着日光的侧脸显得有些神圣。苏挽月想了想,觉得用神圣这个词形容雪若芊一点都不过分,总有些绝世独立的意味。
旁边很静谧,只剩苍翠的树木,回头望了下走过的路,才发觉“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话到底多么正确。远处玄武湖波光粼粼,像一颗珍珠一样镶嵌在群山之中,这边的山丘不如北方的高山那么雄伟,但别有江南一方的柔媚,温柔的弧度,精致又亲切的模样。但不知为何,这样的景色总让苏挽月有些伤感,她是个居安仍能思危的人,太过安逸的环境,会让她不知不觉消沉起来。
等到终于走到的时候,苏挽月很诧异这个深山之中,还能有这样规模的建筑。如宫殿一般,只是朱漆的殿门已经斑驳,门口的石狮也是久经沧桑的样子,杂草丛生,殿门前的台阶也是磕磕碰碰缺了很多角。
抬头一望正中的匾额,苏挽月就几乎要背过气去,那上面写着三个烫金的大字——天禧寺。
“我们是绕了一圈,还是走到原处?”苏挽月侧身问着雪若芊,语气有些不悦。牟斌看了看,但没有说话。
“什么是原处呢?”雪若芊装作没听明白,笑了笑。
“你别耍我!”苏挽月是吃不了闷亏的人,就算对方是雪若芊,也能翻下脸来。手伸了过去一把扯着雪若芊衣领,咄咄逼人的语气,“我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修道之人的小把戏,把我骗得团团转很好玩么?这个寺我明明一个时辰之前就见过!”
修道到了一定境界,就会有些玄妙吧,苏挽月把雪若芊的故布迷雾划成了这一类。她也懒得去猜雪若芊话语中自由乾坤的禅机,事情要是能很简单的话,她绝对不会任由别人把事情搅合得这么复杂。
“挽月,我师父说你是个天性暴戾的命数。开始我倒不信,说你无非乖张骄纵了些,现在一看,果然。”雪若芊仍是没被激怒的样子,还是笑了笑。倒是牟斌一把扯了苏挽月的手下来,低声训斥了一句,“挽月,你想干什么?”
天性暴戾的命数?苏挽月是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东西的,但的确,她一直在控制一些情绪。那种负面的情绪像个深渊一样,只要稍有涉及或者放纵,就是一发不可收拾。苏挽月很清楚心底里的那个黑洞,像是封锁起来的恶魔,被打上了封印套上了千年寒铁的镣铐,却还是可以耀武扬威。
“我只是想随心所欲,不愿拘束自己罢了。”心里是那么想,苏挽月嘴上仍是不服气回了句。
雪若芊没有同苏挽月再多做纠缠了,侧过身朝着斑驳的殿门走去,让人诧异地,没有伸手去敲门或者尝试性推开,而是运足了气一脚揣在残破着红漆的殿门上。随着里头横木的断裂声,似乎紧闭了许久的宫门缓键的开了,黑黝黝的内殿象张能吞噬一切的口。
里头很黑,黑得像是已经几千年不曾有过阳光照射一样。苏挽月站在门口,却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几千年前,或者几年后,自己肯定来过这里。
“所有让你心动的相遇,无非就是久别重逢。没有任何机缘是平白无故的,你有没有想过,先前你在半山腰看到的天禧寺,其实是个幻想,又或者,你我在半山腰的对话,都是你幻想出来的?或者你眼前经历的,都只是一场梦境?”雪若芊侧身望着苏挽月蹙起的眉头,轻笑着说了句。
“恍然如梦么?”苏挽月呆呆说了句,若是这一切都只是个冗长的梦境,六百年前的经历,也无非是自己幻想的黄粱一梦,那却是多么可悲,“不,我相信我只是走回了原点,即便之前我经过了这里,即便我下一个轮回又回到了这里,我确信我现在经历的是真实的。”
最可怕的莫过于被那一道一道的幻影所蒙骗,即便你再肯定,还是会有人开始动摇。若是被动摇了内心那个世界,你能脚踏实地安于这大地上的东西也就轰然倒下了。
“很好,你永远都不要怀疑自己。”雪若芊没在笑了,忽然语气认真说了一句,“你就是你,不要为任何东西所左右。”
“白儿,你们要在门口聊到什么时候?”里头有个苍老的声音问了句,阳光聚集起来,照亮了殿门里头的样子。其实亦有参天的树木,转折的回廊,后头有着客堂和参佛殿,其实也是在市外,但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殿门刚打开的时候,里头是漆黑一片。
苏挽月愣了下,看着雪若芊抬腿迈进了那扇殿门的门槛。她忽然有些害怕,一门之隔,里头那个要见自己的人,会带给自己什么样的触动。
“牟斌,你能牵着我手么?”苏挽月主动伸了手过去。牟斌应声握住,却是一惊,“挽月,你手好凉。”点了点头,苏挽月轻声说,“我忽然有些害怕。”
曾经豪言壮志天不怕地不怕,却莫名害怕一个未曾谋面的老者。苏挽月抬手抚了下放在怀里的龙鳞,却发现这个让保命无数次的刀刃,现在一点都不能让自己安心起来。拽着牟斌的手有些抖,苏挽月前所未有地窝囊着。
“水无忧,你进来。”那个老者沉声说了这么句话,语气很和睦,却有着不容抵触的威严。
水无忧?他在叫谁?是海无忧吗?他只是叫错了?
虽然明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名字。但苏挽月却不由自主,抬腿迈进了那扇殿门,无法去逃脱和拒绝,这本身是一种恐惧的来源。若是你把许多种可能看成许多道门,当你进入一道门时,就是选择了其中一种可能性。苏挽月望着斑驳的朱漆门,却不知道这扇门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阳光有些刺目,苏挽月眯起眼睛看着坐在堂院中的老人,一把攒靠背玫瑰椅,一张小方桌,一壶茶袅袅语氤氲,背靠参天的老榕树。雪若芊恭恭敬敬站在一旁,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榕树是异常聪明的树种,它知道自己的前景不可估量,知道自己逐渐能生出参天覆地的树冠。单靠自己那壮硕主干下的根发从土壤中吸食是远远满足不了生长的需要,就让自其主干和枝干再萌生出些气生根,落下穿至泥土,这些气生根就变为十分能干的帮手。
况且榕树四季常青,任由酷暑寒冻,密麻的叶片从不随风任意飘落。厚实的倒卵形小叶,蜡绿似的光亮,小巧精致的叶片缀在庞大的千变万化的枝干上,遮天蔽日。一大一小,一精一糙,形成了视觉上极大的反差,从而奇异的美也从反差中脱颖而至
能伸能屈,十分包容,十分善解人意。伸能掌起一片天;缩能卷入一只盆。尽它博大的树冠所能容,数千只雀鸟在此安家筑巢;而一棵袖珍榕树,你则可以将它在花盆中肆意折腾,即使将它扭曲成面目全非的怪物,它也会安静地躺在里面清醒地望着你而不发怒。
“老前辈。”发了好一阵呆,苏挽月踟蹰了半晌,轻声打了个招呼,微微屈膝施了个万福。
那老者抬头看了苏挽月一眼,慈眉善目笑了笑,头发和胡须都发白了,但红光满面,显得精神矍铄,抬了抬手,指着一直被苏挽月紧紧拽着的牟斌,“白儿,你带这个年轻人随处走走。这儿北临玄武湖,东接富贵山,风光很是不错。”
雪若芊自然是明白师父的意思,朝着牟斌走过去,一把从苏挽月手里扯了他胳膊揽过来,“我就陪你在周边走走吧,你也难得来一趟。”
牟斌没动,看着苏挽月。“你去吧。”直到苏挽月轻声说了一句,这才由着雪若芊把自己拽走,但还是三步一回头望着紧张成一根棍子的苏挽月。
“你很怕我么?”老者问了句,语气平和带笑意。苏挽月多想自己像雪若芊一样能很自如去交谈,但现在却只是很不安卷着衣角,不敢抬头,“也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苏挽月咬着唇回答。
“你以前皮得很,完全不似现在这番性格。”老者大笑起来,像是被浑身僵硬,语句发颤的苏挽月给逗笑了。
“老前辈你以前见过我?”苏挽月不解,抬头问了句。这一抬头,恰巧对上了那副老顽童般大笑的面孔,笑容总是能最容易化解尴尬和紧张的东西,见对方这么没有架子,苏挽月也微微放宽心来。
“见过,在你还是叫水无忧的时候。”起身离了那张框架简洁的玫瑰椅,站起了身朝苏挽月抬了下手,示意她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