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没去过杭州的时候,就知道西湖边有家楼外楼,所谓楼外楼,酒楼也。应该算是老字号吧。
楼外楼名字起得好。一听就跟杭州有牵连。这得益于南宋时的那首名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在我想象中,楼外楼肯定有很密集的雕花窗户。一扇扇推开,不仅能看见山外青山,说不定还能看见一幅亦真亦幻的《清明上河图》;只不过人物、场景、情节,全移用在西湖了。至少南宋时,西湖笙歌不息的美景,是在抄袭《清明上河图》里呈现的那种富丽与繁华。它居然还真把许多游客的蒙陇醉眼给欺骗了。
西湖是旧中国的一大销金窟。楼外楼,相当于安在销金窟上的一副铁门环。要想逛西湖,先到楼外楼喝杯酒吧。带点醉意游览,不是更有滋味嘛。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汪曾棋老先生还活着,我常去蒲黄榆他家中聊天,听他多次谈起杭州的楼外楼。汪老移居北京这么多年,居然一直惦记着江南的鱼米之乡。他清楚地记得:1948年4月,在杭州西湖的楼外楼,第一次喝到莼菜汤。此前他甚至没有见过莼菜。在他老家高邮,人们大都不知莼菜为何物。我不知青年汪曾棋初次品尝的莼菜汤,是怎么做的。估计跟鲈鱼一起炖的。莼菜鲈鱼羹,是江南最经典的三大名菜之一。“纯鲈之思”,已成中国乡土文化的一个符号。这是一碗“文化汤”啊!
莼菜是很娇气的水生植物,对水温与水质比较挑剔。但这难不倒西湖。西湖的水多好呀,如果养不活莼菜,那么莼菜在别处同样该绝种了。西湖的莼菜绝对属于精品。即使在北京的超市,我也见过罐头装的西湖莼菜。价钱很贵的。
西湖,应该也产妒鱼的。用西湖的莼菜、西湖的鲈鱼,加上几勺西湖水,煮一锅莼菜鲈鱼羹,想一想是什么滋味啊!尤其,应坐在西湖边的楼外楼喝。边喝边欣赏波光山色。哦,湖风透过窗户吹进来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切,是楼外楼可以做到的。又似乎只有楼外楼才能做到。
汪曾棋讲述五十多年前在杭州楼外楼就餐的情景,甚至提及墙上张贴的字画,以及桌椅摆放的位置。我不禁猜测:是老人的记忆太好了,还是那碗莼菜汤。
他还跟我说起楼外楼解放前的一道名菜:醋鱼带靶。所谓“带靶”,即将活草鱼脊背上的肉剔下,快刀切成薄片,其薄如纸,蘸好酱油,生吃。类似于日本三文鱼的吃法。1947年春天,他在楼外楼品尝,觉得极鲜美。数十年后有机会再去,想点这道菜,已没有了。他轻叹一声:“不知是因为有碍卫生,还是厨师无此手艺了。”
汪曾棋是美食家,写过不少谈吃喝的散文。一般仅限于议论食物及其滋味,很少提及具体的那家餐馆。但对杭州的楼外楼却破例了。楼外楼的名字,在他的文章中多次出现。而且用的都是强调的语气:某某菜,是我在杭州楼外楼吃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看来楼外楼确实挺有本事的。谈论杭州的吃,似乎无法绕过楼外楼了。正如谈论杭州的风景,无法避开西湖。
西湖边的楼外楼,用美景来烘托美食。酒助游兴,到断桥上走走,最好能遇见一位白娘子那样的美人。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足够了。
来了杭州,人乡随俗,最好喝黄酒。绍兴产的,加饭呀花雕呀什么的。我不想金榜题名,没点状元红,却要了一小坛女儿红——一听这名字就觉得很性感。可见我不爱江山爱美人。孤独的人,喝一杯女儿红,就不孤独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楼外楼,成了我的聊斋。我在西湖边大醉一场。脑海里反复播放一部古装电影,片名叫《白蛇传》。
杭州的饮食是宽容的,即使你喝不惯黄酒,还可以点一杯好茶。对了,汪曾棋说过他在虎跑泉边喝的龙井:“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蕾,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肺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贵了。一杯茶,一块大洋,比吃一顿饭还贵。狮峰茶名不虚,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这样的味道。”
杭州人是有福的,总能最先喝到顶新鲜的龙井茶。它又跟最古老的爱情混淆到一起了。许仙和白娘子的爱情。西湖,出产龙井又出产爱情。
正因为太富有了,反而不知道珍惜。杭州人,甚至拿上好的茶叶来做菜。楼外楼里有一道招牌菜,龙井虾仁就是。(听汪曾棋说,杭州还有人用龙井茶包饺子,可谓别出心裁。他本人还吃过一块龙井茶心的巧克力。)
初听龙井虾仁的菜名,以为是刻意求新或恶作剧。当我亲口品尝之后,才觉得这茶叶用得并不算浪费了。这些虾子香得像是在茶叶水里长大的。
这究竟该算作一道素菜呢,还是算作一杯“荤茶”?
雷峰塔是整个杭州文化的避雷针。在西湖,一走上断桥,我仿佛成为许仙的化身;一看见雷峰塔,就想起曾遭到无情镇压的白娘子。她是否已经彻底解脱?雷峰塔,倒掉了再重建。重建了,必然还会再倒掉。我们暂时安全地躲在雷峰塔的影子下,仰仗着传统道德的庇护,却又忍不住好奇,耸起耳朵,偷听惊世骇俗的爱情所爆发的电闪雷鸣。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不是海燕,却乐于做海燕的观众……
眺望雷峰塔,应该吃螃蟹的。为什么?传说大和尚法海,藏匿在螃蟹的壳里。螃蟹成了这位伪道学先生偷渡的潜艇。
1923年10月21日,徐志摩领着胡适等人游湖,在楼外楼点了大闸蟹:“看初华的芦获,楼外楼吃蟹,曹女士贪看柳梢头的月,我们把桌子移到窗口,这才是持蟹看月了:夕阳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
根据徐志摩的性格,他一定同情白娘子的:“我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他本人也像飞蛾扑火一样追求超越世俗的爱情。志摩啊,是个比许仙要勇敢得多的情种,他后来果然遇见了自己的白娘子:已嫁作人妇的陆小曼。但他没有停步,而是跟陆小曼协力打破道德的桎梏,哪怕撞得头破血流……
志摩与小曼分别离婚,于1926年10月3日结为金兰之好。在婚筵上,志摩的导师梁启超,毫不客气地发表一篇演说,严厉批评了这一对新人:“年轻人往往受到自己的感情所驱使,不能控制自己,破坏了传统的安全保障。他们掉进了使他们遭受苦难的陷阱。这确实是可悲和可怜的……”大启蒙者梁启超,恐怕意识不到,这一回,自己多多少少扮演了法海的角色。我,则永远站在许仙与白娘子一方,站在志摩与小曼一方。
在楼外楼小酌,用一些浪漫的往事做下酒菜。推窗而望,西湖便融入胸怀。苏堤、白堤,是伸向远方的一双筷子。这一回,该从这海碗里夹点什么呢?
断桥,不断。不断地会有新故事发生……
结账时发现,楼外楼的菜价,比别处(如庆元楼之类)偏高一些。看来它不仅卖饮食,兼而卖风景。但还是让人觉得挺值的。
独此一家,别无分号。楼外楼的外面,再没有楼了。剩下的就是一片泱泱湖水。假如你从波光潋滟中偶然发现还有什么画栋雕梁,绝对不是别的,而是楼外楼的倒影。
徐志摩在《丑西湖》一文中称自己“也算是杭州人”。徐志摩的时代,楼外楼究竟什么面貌,我很想知道。“那我们到楼外楼去吧。谁知楼外楼又是一个伤心!原来楼外楼那一楼一底的旧房子斜斜地对着湖心亭,几张揩抹得发白光的旧桌子,一两个上年纪的老堂馆,活络络的鱼虾,滑齐齐的莼菜,一壶远年,一碟盐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闲独自跑去领略这点子古色古香,靠在栏杆上从堤边杨柳荫里望滟滟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时意味更长,好在是不闹,晚上去也是独占的时候多,一边喝着热酒,一边与老堂倌随便讲讲湖上风光、鱼虾行市,也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让徐志摩伤心的,是原本富于村野情趣的楼外楼,也进行了“精装修”,“这回连楼外楼都变了面目!地址不曾移动,但翻造了三层楼带屋顶的洋式门面,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见楼上电扇的疾转。客人闹盈盈地挤着,堂倌也换了,穿上西仔的长袍,原来那老朋友也看不见了,什么闲情逸趣都没有了!我们没办法,移一个桌子在楼下马路边吃了一点东西,果然连小菜都变了,真是可伤。”
这么多年过去,楼外楼还在继续变。雕花木窗该换成塑钢窗了吧?芭蕉扇变成电风扇,再变成中央空调。楼外楼,再这么下去,就差改卖西餐了。难怪汪曾祺要为在楼外楼不再能吃到那道传统菜醋鱼带靶,而怅然呢!
这不是楼外楼的过错。其实,西湖在变,杭州在变。
连许仙与白娘子相遇的断桥,都早已经变了。我查阅改修前的断桥照片,桥身是高耸着的,两侧布满密集的台阶,桥中央好像还有凯旋门一样的石牌坊,一看就令人浮想联翩。可在1923年,就给断桥动了“大手术”:“断桥在白堤北头,为外湖与后湖——俗名北里湖,即白堤西孤山北之湖——之交通路。桥基旧甚高,嗣修白堤汽车路,将桥铲平改修,故桥身甚低,与平常桥无异,使断桥之名不副实,交通便利矣,未免杀风景也。历史上、文学上最有名之白堤,修成汽车路,为大官、巨绅、富商及纨绔子弟谋便利,带上许多俗恶尘氛气……”(王桐龄语)在另一幅老照片里,断桥上的石牌坊已拆除,台阶也被垫平,桥栏杆一侧甚至竖起了一溜电线杆,一直延伸到整条白堤。
楼外楼卖的都是大菜。其实,杭州小吃,一直蛮有味道的。据克士先生介绍:昔时杭州街尾,晨昏多有小贩穿行,挑着叫食担,曼声高唱:“黄条糕!薄荷糕!条头糕!水晶糕!方糕!松子糕!……”仅做早点的糕就多达十余种,更别提还有豆浆担、油豆腐担之类。杭州真厉害。所谓叫食担,是靠叫卖的,“声调抑扬,响彻里巷,与姑苏早晨之卖花声,上海早晨之卖报声,同一点染地方习俗……”苏州卖花,上海卖报,杭州卖吃的,由此可见这三座城市风格上的区别。杭州,不那么热衷于“形而上”,对口腹之欲却非常重视,认真对待。
杭州小吃,也以西湖为核心。老人回忆,湖畔原先有数不清的茶座,如二我轩、三雅园、望湖居以及西湖码头上的西悦来,卖茶兼卖茶干及各种点心,有的还卖鱼生、醉虾、莼菜、醋熘鱼等特色菜。其中三雅园的楹联让人津津乐道。上联为:山雅水雅人雅,雅兴无穷,真真可谓三雅;下联是:风来雨来月来,来者不拒,日日何妨一来。
西湖小吃,当然讲究新鲜,以土特产为主。较有代表性的如刺菱、藕粉。西湖产甜藕。磨制成藕粉冲泡,感人肺腑。涌金门外的“湖唇大茶肆”,有一家就借光命名为藕香居。“藕香居不靠湖,傍荷塘而筑榭,内有‘茶熟香温’一匾,为精室所在,即个中所谓里堂子者,面塘开窗,花时红裳翠盖,亭亭宜人,如清晨倚槛品茗,则幽香沁人心脾,无异棹舟藕荷深处也。今藕香居遗址犹存,而荷塘淤填,不胜煮鹤焚琴之慨。”(陈栩语)
1933年,郁达夫陪朋友沿钱塘江去溪口,走到九溪十八涧的口上,遇一乡野茶庄,就点了一壶茶和四碟糕点,掌柜的老翁又热情推荐他们自造的西湖藕粉:“我们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载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来邮购的,两位先生冲一碗尝尝看如何?”
郁达夫答应了。喝下之后果觉不同凡响:“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路的步行的结果罢,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
饱暖之后,郁达夫更有兴致欣赏水光山色。正自得其乐,忽听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扬的杭州土音计算着账说:“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郁达夫觉得这一串杭州话太有诗意了,就回头招呼:“老先生!你是在对课呢?还是在做诗?”
老翁目瞪口呆。达夫连忙解释:“我说,你不是在对课吗?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你不是对上‘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吗?”
这真是靠两碗西湖藕粉凑成的一副对联。读到郁达夫的那篇游记,我都想喝一碗土法炮制的西湖藕粉了。由西湖藕粉,我“意识流”而想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影后胡蝶。胡蝶跟林雪怀热恋时,曾邀约郑正秋、秦瘦鸥等人游西湖。据秦瘦鸥讲,走到平湖秋月那边,他跟林雪怀发生一点小争执,铁青着脸,互不理睬,险些闹僵。估计是胡蝶出面解围的,请大家喝藕粉。“亏得平湖秋月的藕粉真不错,每人喝了一碗,不觉怒意全消,依旧说笑起来。”气氛重新变得活跃了。想不到西湖藕粉还有排解纠纷的功效!可能因为美味让人心平神定吧。
后来,胡蝶与林雪怀在上海闹离婚,秦瘦鸥听说了,忽发奇想:“想到平湖秋月去买二盒藕粉来,各送他们一盒,使他们喝了,也能立即平下气来,言归于好;但我不该偷懒,始终没有去,于是就不曾调解成功。”
我手头有胡蝶那次游湖的老照片,题为《西湖上的胡蝶女士(一九三四年)》。穿旗袍的胡蝶,光彩照人地坐在小舢板上,周围是连天的藕荷。她笑得可真够甜蜜啊!让我在七十年后看见,心里都甜丝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