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九一八”事变时,蒋介石给张学良将军拍发了这封“铣电”之后,后悔无及,因为这是出卖祖国山河的罪证。为此,他曾下了很大功夫,指使特务企图将这封电报偷走,但一直不能得手。今天,被张学良以悲愤的声音公诸于众,法庭顿时哗然,波动着惊讶和气愤。李烈钧收不住场,人们只见张学良稳如泰山,双目炯然,胸脯一起一伏,声音在大厅里久久回荡:“诸位先生、女士,我张学良生世以来,已经36岁,今年是我的本命年,谈不到对国家民族有什么建树‘九·一八’事变,日寇打进来,我连还手的样子都没有摆一摆,一封电报,就拔营起寨,退进山海关,进了关,又被指东调西,刀光剑影,炮火连天,一直打的是谁?是骨肉同胞!这是我张学良一直感到负疚、感到痛心的!”说到这里,全场静到极点,人们只看到张学良两眼微微闪动着泪光。“不抵抗主义,不是创自我张学良,而是创自蒋委员长!我个人千错万错,有一点我问心无愧,这就是西安‘兵谏’!我上疏,我哭谏,我迫不得已而举行兵谏,完全是为抗日救国而发。眼看我中华民族党已市党,国将不国,兵连祸结,政以贿成,满心期望通过兵谏,委员长能受到震动,反躬自问,没想到我一片赤忱却落得这么个下场!耿耿此心,天日可以为证!”
该说的,长江大河似地一泻而下,张学良反而觉得浑身轻松,他望着一个劲拭汗的李烈钧,脸上挂着冷笑,两只手却将电报文稿往小皮包里收拾。这些电报作为绝密件,一直是赵一荻收藏的。到南京换取衣衫,打开手提箱,张学良才发现叠好的衬衣里夹着这个小皮包,他当时一下握紧了它,酸甜苦辣,心里泛起了无法体会的种种滋味儿……今天在法庭上,他才深深觉得这是抛向蒋介石的一颗重型炮弹!在张学良眼前,一闪而过,倏然间闪过了赵一荻姣俏的面影……
患有高血压病的李烈钧听着听着,却问下这样一句:“张学良,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亲送委员长返京?”
浑身轻松的张学良一下子也随和了许多:“我在事变中看到委员长的日记,国策虽然不对,其本人还不是没有御侮抗日的想法,况且在西安又亲口答应了我所提出的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要求。御侮救国的目的既达,个人得失,我不计较,所以才送委员长回京的。”
李烈钧于是宣判:张学良首谋伙党,对于上官为暴行胁迫罪,判处有期徒刑10年,剥夺公民权五年。李烈钧很清楚,他所宣布的判决是按蒋介石交下的判决书“照本宣科”进行的,他这个审判长只是在演一场戏,这样判决,是准备着让蒋介石做人情。果然,蒋介石很快就交来呈书,罗列一大堆理由,为张学良请求“特赦”。下午,国民政府就发布命令:“张学良处十年有期徒刑,本刑特予赦免,仍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此令。”混淆黑白,立法毁法,全在蒋介石一人。
这时候,西安方面将五十一架飞机和五百名飞行员也放回来了,蒋介石打消了放张学良回西安的念头。
这一天傍晚,寒凝大地,阴云笼罩着南京,寒风吹得人从心里发抖。鸡鸣寺的钟声幽怨地响着,一声声都象锤子击在人们的心坎上。
天黑了,宋子文的公馆点亮了灯火。
宋公馆灯火辉煌,可是张学良坐在那里,却只觉得周围一团漆黑。宋子文和宋美龄兄妹默默地陪他坐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光,张学良只是呆呆地盯视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几个小时竟一语不发!
这幅油画叫《最后的晚餐》,是达·芬奇的代表作。画面的内容是:当耶稣和十二个门徒在一起进晚餐的时候,耶稣突然对门徒们说:“你们之中,有一个人要出卖我!”一句话刚说完,立即引起十二个门徒的惊讶。这幅油画,就是抓住这一刹那,画出了每个人各自不同的表情,从中可明显地看出每个人物的年龄、性格以及他们各自同耶稣的关系等等。
宋子文非常清楚张学良盯视这幅画的含义,这是张学良在无声地责备,但他这位保证人却无可奈何。本来,这个特赦令下达后,他立即去找过蒋介石,谴责他的自食诺言,不讲信用,可无奈蒋介石执意孤行,不肯更改,以致使他束手无策!如今,唯有坐在这里,默默忍受张学良这一无声的谴责。
作为基督教徒的宋美龄,当然也明白张学良盯视这幅画的弦外之音。但她低头坐在那里,装聋作哑,佯作不懂。因为天底下,大约只有她最知道蒋介石背信弃义的真谛。
宋美龄与蒋介石是由洛阳返回南京的。中午12时,他们乘坐的飞机徐徐降落在光华门机场。宋美龄偷愉望去,机场上欢迎的队伍人山人海,他们手中挥舞着彩旗花带,鼓锣鞭炮齐鸣,欢呼声浪响彻九霄。场面之盛大,情绪之热烈,都使宋美龄激动不已!
当飞机着陆,机场地勤人员把舷梯推到机舱门口的时候,机场上欢迎的人群静默下来,他们都睁大眼睛注视着渐渐打开的舱门——
随着舱门的慢慢拉开,宋美龄的一额心却陡地提了起来,她是在为蒋介石担心!因为西安半个来月的打击,使蒋介石一撅不振,这些天他一直处于萎靡、颓丧之中,就是在从西安飞回的路上,他也是心事重重,一脸阴沉。宋美龄唯恐他带着这种颓唐和灰暗的情绪出现在欢迎大员们的面前,那样的话,只会使他江河日下的威信更加跌落……
舱门完全打开了,宋美龄回过头去,正想提醒几句的时候,奇迹出现了!什么惊恐、焦的、懊恼、沮丧,统统不见了,蒋介石那清癯阴沉的脸上已经换成了欣喜的笑容。他肩披黑色大氅,挺直腰身,正精神抖擞地把头伸出舱门,然后扬起礼帽,向欢迎的人群挥动致意!
军乐奏起,欢迎蒋委员长荣归的仪式开始了。军政部长何应钦首先登上飞机致敬,接着国民政府林森代表党政军全体躬致慰问。蒋介石在宋美龄的挽扶下,走下飞机,一一同前来欢迎的国民政府军政官员握手寒暄。蒋介石笑容可掬,宋美龄更是春风得意,他们陶醉在人们盛大热烈的欢迎之中,一路兴奋地与欢迎人群频频致意。
仪式结束,当宋美龄带巷满意的微笑,正欲钻进小汽车时,她忽然发现蒋介石呆呆地站在车旁,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他正以冷峻的目光回头看着。宋美龄顺着蒋介石的目光望去,只见机场上的人群并没有紧紧盯视在他们身上,虽然他们已走出好远了,可人们的眼睛仍死死地注视着舱门。不用说,宋美龄也明白了,人们这是在翘首等待“西安事变”的发起者张学良!
这一发现,使宋美龄也兴致锐减,心头涌起了一阵不快。她回头再看蒋介石,他又回到了飞机上那种阴沉的表情。就这样,他们一路无话地返回了官邸。
一进房门,戴笠便来报告,张学良和宋子文的飞机已经按照蒋介石的指示,推迟起飞,大约过两小时之后方能抵达。
“南京群众看样子对张学良很感兴趣呀?”宋美龄待戴笠汇报一结束,便插言问道。
“是的。”戴笠趋身转向宋美龄,说,“今天来的群众,除了欢迎委座夫妇之外,很多人也想瞻仰一下这位胆大包天的少帅风采。有的人,甚至把他称作民族英雄……”
“娘希皮!”蒋介石将手猛地往桌上一拍,怒骂道:“他是民族英雄,我成了什么?!”
宋美龄回身一看,只见蒋介石嘴唇抖颤,脸色已变得铁青铁青……
这大约便是蒋介石背信弃义的真谛,可是宋美龄能把这些讲给张学良吗?不,就连自己的胞兄宋子文,她都不能讲。所以她尽管如坐针毡,也唯有装聋作哑,默默忍受着张学良那无声的谴责。
“汉卿!”过了许久,宋子文终于打破沉寂,开口了,“你不要过于气愤,你这样冷冷地不发一言,真让人害怕!汉卿,随便说点什么吧?”
张学良抬了抬眼皮,依旧一语不发。
灯全部开亮了,豪华的客厅如同白昼,侍役蹑手蹑脚地进来,悄声地对宋子义说:“该用晚餐了!”
宋子文挥了挥手:“让他们再等一下。”
“不!”张学良开口了:“你们去吃吧!”
“那你呢?”宋子文问。
张学良惨笑了一下:“我不想吃这最后的晚餐!”
一句话,重又使气氛陷入了难堪的沉寂。宋子文显得很尴尬,他进退维谷,正不知再讲些什么的时候,端纳推门进来了。他高大的身躯,蹬着沉重的脚步,厚厚的地毯都发出了吱吱的响声。
张学良望了一眼,说。
“又一个来参加最后的晚餐的!”
“不。”端纳一时没有听出张学良的弦外之音,而是激动地说,“汉卿,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张学良忽地站起来,发出了一阵狂笑,声震屋瓦,惨厉袭人!他收住笑声,用那双可怕的目光扫视着这三位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保证人:
“你们都走吧,让我一个人来独用这最后的晚餐!”张学良一边说着,一边在大厅里踱了几步,然后停止在那幅油画跟前,他象读戏剧台词似的拉着长声念道,“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出卖了我啊——?”声音在客厅里回荡着,让人毛发怵然。
“汉卿,我跟你说!”端纳上前欲解释。张学良一把甩开了他,横眉冷对地:
“你在西安说得还少吗?我让你们平安回来,可你们都自食其言,到底还是把我扣留了!”
端纳象被霜打了一样,退后一步,摊开双手:“汉卿,我实在对不起你!”这时,他把目光转向宋美龄,摇着头说:“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蒋先生会是这样一个人!我本来很自负,自以为在‘西安事变’冒着风险干了一件好事,可谁知竟犯了这样一个错误!过去我曾经以做过汉卿的顾问,后来又做了介公的顾问,而感到光荣。可现在,我才明白,他把我只看作一本字典、一根手杖,如今他的目的是日本的樱花,我这根英国手杖没用了。我悔恨哪,悔恨自己错看了人!汉卿,我已决定离开中国,失去了信用,我完了!”宋美龄一直局促不安地坐著,她在受着良心和朋友的双重谴责。对于端纳的话,她只有低头听着,能解释什么呢?但是,当她听到端纳要离开中国时,她却禁不住惊愕地扬起头来问:“端纳,您……”
“不,端纳,该悔恨的应该是我张学良。”张学良冷静了下来,他走到酒柜旁,倒了杯白兰地,一饮而尽,“我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因为我一直在同一个不懂信义的人在讲究信义!”张学良把酒杯一放,踱到端纳面前:
“你如果真的回国,请告诉海外朋友们,我张学良的军政生涯结束了,可是我是高兴的,因为由于我们的兵谏,他终于答应停止内战,答应团结抗日了!对此,我至死无悔!但假若他连这个也再食言的话,那他……”
张学良讲到这突然一停,然后睚眦俱裂地往酒柜上奋力一击!柜子上的白兰地酒边同一套漂亮的酒具震撼得哗啦啦地一阵颤响……
宋美龄惊惧地扬起头来,她一脸惶恐。
就这样少帅张学良传奇的一生由西安事变到达顶峰,也由此点落入低谷。张学良自特赦令后,便由原告的暗中监禁变为公开在孔祥熙的公馆里软禁,后又转至雪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