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向天空的球会在达到最高点后,突然坠下。
——《巴赫》
***
已经够了。
已经够了。
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再做了……
……
……
走进家门时,他面带笑容。
“爷爷!”
拎起来非常沉重的,是他从奥尔马奇兰带回的皮箱。
箱子里装着很多他用在黄金城挣来的钱买的特产——虽然东方诸公国都凭商业立国,但像箱子里装的诸如“厚牛角粉”、“雪貂毛刺”、“海蜗牛壳”这类珍贵的奢侈品,在他家乡的这个小镇,却是非常难见到的。
“爷爷,你猜我给你们带回来了什么?!”
(好想死……)
他听到了嘈杂的欣喜声。
然后,伴随着开门的声响,时隔一年,他终于再度见到了自己的祖父祖母。
“……”
祖父已经很老了,他身体还硬朗,只是这几年,背越来越弯、也越来越爱喊哪儿痛了。
祖母也已经老了,她身体还算结实,只是这些年,她的耳朵已越来越背了。
“来。”
他笑着。
喜悦的笑容,洋溢在他白净的脸蛋上:
“这一年,我……在学校做了些小买卖,也算挣了一点钱。”
“什么——!?”奶奶的喊声。
他只看到她慢慢从暖和的内屋小步挪来:
“啊,啊,乖孙子,你总算……”
“奶奶!”
他仍旧笑着:
“这个!!我的!!皮箱!!!”
“啊、啊——”
一年不见。
一年不见,奶奶她似乎愈发衰迈了。
“大孙子。”
另一边,他的祖父也已经拄着拐杖走到了他面前。
“你是不是……又瘦了?”
“没呢!”
索索的声音很大。
他以开怀的笑容,手舞足蹈的姿态,以及过分欣喜的声音,大声说笑着:
“去年,我在学校吃得可好了!你瞧,你瞧我这小肚子——我都吃胖啦!”
他笑着……
笑着…………
……
可是、
(好想死。)
他非常爱他的祖父祖母。
(感觉好糟糕……)
他非常爱他们。
(真的,好想去死…………)
今年,在发生萨尔玛的那件事之前,他原本已做好了带欧丹回家的准备。
他想向爷爷奶奶介绍自己的女友。
他想用兴奋的声音,向他们炫耀这个自己最爱最爱的女孩。
……当然,他可不会告诉他们欧丹的真实年纪。
他们绝对不会相信。
更何况,这种事说出来也挺让老人家扫兴的。
他完全相信欧丹能很好地瞒住两位老人。
欧丹是那么善解人意的姑娘——如果是她,她一定能把爷爷奶奶逗得开开心心。她既能在暖炉边和索索一起与爷爷聊天,也能和奶奶一起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只要是她,一定什么都行、什么都会、也什么都能做!只要是她……甚至,即便她什么都不会。哪怕她笨得令爷爷奶奶生气,对索索来说…………
他……
他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对了,爷!你知道索菲北境的牛角粉吧?”
“就是那群,哦,我知道了……就是,喜欢骚扰索菲人的那些…野蛮人。”
“他们现在可不是野蛮人啦!”
“哼。”
老头儿倔强的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野蛮人。”
他努动着嘴唇:“野蛮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野蛮人。”
“唉。”
索索夸张的笑着:
“那都什么时代的事啦!再说,就算是你还年轻的时候,北境也早就不是野蛮人的天下啦!奥尔马奇兰是比咱们国家还更古老的城邦。爷爷,你总不该连这种你在我小时候教给我的话,都忘了吧?”
“哼…咳,哼……”
老人脸颊稍红。
然而,他却仅是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往内屋里走:
“奥尔马奇兰,那的确是一群文明人。但我知道,能生产厚牛角粉的,不是奥尔马奇兰的文明人,而是生活在他们更北边的……野蛮人。”
说到这儿,老人在内屋门前伫足。
他重重的敲了敲手中的拐杖:
“我老早就说不要你去西方。你的成绩,在咱们波罗读个书,难道就那么难吗?就算你去了维塔,就算你走得再远点儿,去了丢利尔的海边,也不至于一年才回来一次啊?”
“……”(索索)
“哼、哼…瞧你毕业了,该怎么回来找工作。你要是在临近国家读书,哪怕是像你现在这样,学那个不是咱们老百姓该学的魔法……也总好过,拿着索菲人都觉得是野蛮人的北境人的推荐书回来。哼…………”
索索看得出,爷爷是对自己到那么远的地方学魔法感到不满。
他的确该不满。
且不说与家人天各一方,光是唯一的孙子毕业后该如何在波罗找工作……就已经足够令老两口烦心了。
“我早说过读太多书、识太多字不好。”
也不知奶奶是否听清了爷爷的抱怨,总之,她也开始埋怨起了孙儿。
“要去城里给人家算账,只要学几十个字符就够了;想去城里找一个当老师的工作,也用不着看那么多书啊!都是你这老东西。给娃娃看那么多书,把他的心都耍野了。”
“奶奶,我……”
“依我看,你也不急着那么早回去了。反正长冬就快到了,你回去一趟不方便、你们学校等到长冬的时候也一定上不了课。你就、你就用上次你拿到你伯父家的那个——那个什么什么石头。你去和你们学校的老师说一声,就说今年你不会去了。”
“可是奶奶,我——”
“先进屋吧!”
内屋里,传来了爷爷的咳嗽声与说话声。
“先进屋来。等进来了,再说你的那个什么带回来的东西——正好,等你伯父他们也来了,我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这几年我也看了,你的心思是越来越野了。你爸没了,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我和你说,咱们家在波罗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好歹也还算有头有脸的人家。等毕了业,你可不准留在那个遭了瘟的北境!”
“…………是。”
索索颔首。原本,他兴许会和爷爷正经顶上好一段时间,也兴许会表面答应、暗地里再做自己的打算。但是以当前的情况……他却实在是,兴不起这种念头。
“爷爷。”
他只能一边搀扶着耳背的奶奶进屋,一边垂首问询:
“这次,是有人专程送我回来的。他现在还在外面,我就想我现在是不是可以……”
“可以。”
老人坐在小土炕(一种小型的石头座椅。在经过处理后,于座位下放置一张火盆用以温暖座位)上,手拄着拐杖,脸上却暗含着一丝既神秘、又有些搞怪的笑容:
“反正你伯父他们要等到晚上才会过来。你就、先请你的朋友到屋里坐坐吧。”
“……”(索索)
索索一边暗道那个人不是我的朋友,一边应声退出。
“欸!”爷爷突然叫住了他。
“啊——?!”
索索忙回头看去:“怎么——?”
“……你好像,一点儿都没长高啊。”
“……”(索索)
索索一时语塞。
然而,很快,他便强振起笑容:
“咱们家不都是这个身高吗。我已经这样了,想让我长高些纯属天方夜谭,与其说这个,你还不如把念想寄托到我儿子身上哩!”
“哦,你是说重孙……”
老头儿略显调皮的翻了翻白眼:
“我想,我会……我是说,我一定得这样强求。”
“……”
索索被他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欧丹的事仍旧萦绕在他的脑海,这令他对任何不值得思考的事、以及任何应该思考的事,都会莫名地感到烦躁。
所以,他干脆不加以深思,只略略点了个头,便暂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