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深夜,微雪霏霏。
迪达特托利多已无心再等。
他等待许久,却只换来了又一座大城也开始加固城防的回讯。
“维持和平,只有死路一条。”
“谋求战争,也是九死一生。”
倘若他只是单独一个。天大地大,他哪里去不得?!!
但很可惜……
……
这辈子,他没法成为一位游侠骑士,他不能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兄弟四海为家、为荣耀和信义而战。这辈子,他也没法成为一位慷慨行商,他不能带着自己的货物游荡四方、在获利与倾家荡产的钢丝上维持平衡。
(……)
他是迪达特人的托利多。
即便懂得再多的索菲人的知识,也终究不是索菲学者;即便知晓再多的索菲人的故事,也终究不是个吟游诗人。
……
……
他是可汗。
是国王!
是众人的希望,是众人的未来,更是必须带领大家脱离苦海、奔向光明的托利多!!
“……”
于是,濒近夜深,他将部族中那些或听命于自己,或听命于传统,甚至还有那些对自己这个托利多阳奉阴违的各部族的族长们,统统聚集到了自己的帐内。在这些人当中,最大的族落有接近三千部众,最小的也有几百人…而包括他自己在内,统共二十七人的迪达特人部族长,便是今天晚上他必须说服成功的……全部人数。
……
“要向南方人开战??”
“不行,这不能被允许!”
“我们能熬过这个冬天!!”
“一场战争会削弱迪达特的本钱,我们经不起这种打击。”
“没有哪个战士会畏惧战争!”
“米维克利,你说得容易。但你似乎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一旦开战,战争将不止一次。”
“马兰士,你的想法呢?!!”
“我科迪托的部族,都会听从托利多陛下的指挥。”
“战争将不会被允许!”
“我也承认劫掠是必要的。但战争不行。”
“毫无意义的消耗是没价值的。”
“托利多陛下,你说了会带我们回到东方,可现在呢?!!”
“我战士们的血只会为了杀塔沙克人而流。”
“这是没必要的战争。”
“我们等这场战争已经很久了!!”
“懦夫!”
“对!那些嘴上说不要战争的,说到底只是懦夫!!”
“你说谁是懦夫?!”
“妈的,塔修尔,老夫率领部队作战时,你还是个连奶都咬不住的小屁孩!!”
“你年轻时打仗厉害有屁用?!!有本事,现在随陛下一起南征啊!!”
“总之我还是那句话,不要战争!”
“不打仗吃什么??待在这草原上,统统饿死吗?!!”
“那你可要问我们的托利多陛下。”
“你——!!”
“各位,我说一句吧。我是赞成往内地劫掠的。”
“托利多陛下也说过,贸然进入两大帝国的缓冲区,是再愚蠢不过的事。”
“我也同意劫掠。”
“是,我也同意。”
“嗯。”
“我同意。”
“我也是。”
……
……
吵闹的汗帐。
吵闹的部族长。
二十六个人的心思,不可能趋于一致。
倘若是在从前,在那个迪达特人的托利多的威信无可置疑的年月——当托利多率领整支部族赢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攻占一片又一片的草场,赶走一批又一批的敌人——只有在胜利、胜利、不断的胜利交织于耳时。他,才是无所不能的。
(……)
老托利多被塔沙克人一次又一次击败,这损害了迪达特托利多的威信。
托利多人不断退出已占据的草原,这损害了迪达特托利多的威信。
然后…新托利多取得过一些胜利,也遭受过一些失败。但在之后,他以欺瞒的方式率领大家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着的草原……漫长的征程,令每一个从属于他的部众渐趋癫狂,过往的那些始终服从于托利多权威的野心家,已开始蠢蠢欲动;一部分人假装敬畏托利多的权威,却又在不断支持托利多行为的同时暗中使绊。至于更多的人…………他们,仍在观望。
……
迪达特人的托利多是否是真正的迪达特人的托利多?
迪达特人的托利多是否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战士?
迪达特人的托利多是否还能像他的先祖们一般,继续为迪达特人带去接连不断的胜利与战利品?
(……)
迪达特托利多知道,大家在怀疑。
这种犹疑不定的状态,往小了说会继续削弱他身为托利多的权威。往大了说……
“……”
他不敢想。
像是因为自己的幼稚,导致迪达特人这一有着光辉历史与荣耀的部族从此分崩离析的那种未来。他不敢想。
“各位。”
于是,
于是,哪怕是倾尽最后一丝力气。
哪怕是……倾尽自己的全部心血。
“我,迪达特人的托利多,从不会在全无把握的时候作战。”
他的权威……
即便在这种人心忡忡的时候,他的身为迪达特托利多的权威。也依旧是存在的。
“我试图与利亚斯人之王维持和平。”
“我曾试图通过不那么暴力,也不那么消耗我们精力的方式,来帮助大家熬过长冬。”
说到这儿。
他暂时噤声。旋即,便将锐利如箭的目光,从自己的汗座向下扫向了在座的每一个部族长。
“无论你们意见如何,甚至无论你们之中的谁对我有任何不满——我都会耐心听取。”
“倘若我做错了事,你们尽可以推翻我这个托利多。”
“但今天叫你们来,并不是打算就你们所有人的意见搞一次缻骨决策。你们自然能在这里各抒己见。但至少在今天——今天,无论你们怀着怎样的心思、有怎样的想法、打算施行怎样的念头…………无论你们决意如何,今天都必须…听命于我。”
一时之间。
众皆晒然。
有人蠢蠢欲动,但心理与意志挣扎的结果……却是,无人胆敢发声。
“维持和平,我们将走向灭亡。”
“仅凭劫掠,我们将死于长冬。”
“强行入境,我们将被联合起来的敌人歼灭。”
托利多的声音,沉稳而坚决。
“利亚斯人的王试图蒙混过关。在我提出与他结盟时,他曾以商贸为幌子蒙骗了我一次——而现在,当我们信任他、并等待他们讨论得出的结果时,他竟放任他的边境城市加固城防、增加军队。这是他试图对我进行的第二次蒙骗。”
“草原不能容忍这肮脏的鼠辈!”
“迪达特人的托利多,不能容忍这等无信无义的讹诈!”
“他想要战争,却不敢担负首先挑起战争的责任。他试图开战,却又不敢派一个信使来向我堂堂正正下达宣战的文书——既然如此,我便与他作战吧。既然他不敢宣战,便让我来向他宣战吧!面对这屈辱,这针对我,针对于全部迪达特人和你们的迪达特人之王的羞辱——我绝不能容忍!那么,现在。倘若你们之中还有谁想用和平或劫掠的借口蒙混过关,便从你们的位子上站起来,站到我面前来!!!”
说到最后。
他猛拍汗座,怒而猝立:
“我,迪达特人之托利多在此宣告。我,要向懦弱、可耻的利亚斯人及他们的卑劣支持者们宣战!!倘若奇卡人要这场战争,我就向奇卡人宣战!倘若索菲人要这场战争,我就向索菲人宣战!!!”
如此。
而后,
“现在,有想和我一起攻破他们的城墙、屠杀他们的人民、劫掠他们的财货、占有他们的妻子、贩卖他们的儿女,将他们那不值一提的信念击碎成片,将他们那不值一提的金钱融化成水,将他们那可耻可鄙可弃的文明毁灭殆尽的,站出来!!!”
一声爆喝。
群雄响应。
这被激荡起来的情绪,是迪达特人已许久没有享受到的了。
这一路上,他们维持着不断的交易、交易、劫掠、劫掠、谈判、谈判。再往前回溯,便是不断的败北、败北、屈服、屈服、溃退、溃退…………对于这样一支有着浓厚嗜血渴望,亦有着浓厚复仇心理、杀戮目的的民族…想掀动起他们的狂热,对一位试图开战的领袖来说,简直是…再轻易不过……
……
部族长们叫嚣着。
他们狂热呼喊着迪达特托利多的尊号,更有甚者,甚至开始用尖刀划破脸颊、以示决心。
(……)
“…………”
然而,这不是托利多真正想要的东西。
相比起掀起复仇与嗜血的浪潮,他更喜欢的,依旧是在草原上自由放牧、自在歌唱的和平生活……
……
……
倘若,能有来世。他希望能成为一个不受家族牵累的战士,他希望能凭借自己的眼、凭依自己的心,去探索、追求、追寻这世间的全部美好与伟大。
(……)
然而,身在此处的他,却还是在众人面前擎起了自己的弯刀。
“勇士们,为我而战吧!!我们将,不死不休——!!!”
为了什么呢?
荣耀么?
正义么?
还是说……仅仅是为了生存?
他不知道。
他只能依稀回忆起昔日在草原上,当自己的老师在稍有些泛枯的草场上架起那张小小木板,一边用石笔往上面涂画,一边问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时的那种感情……
(……)
他曾说自己想为大家带去快乐。
他曾说,自己不想伤害这世上的任何一个生命。
……
……
然而,随着岁月流逝,他终究还是变成了曾经的自己最讨厌的……那种模样。
……
再然后。
临近破晓,
微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