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琳喝了稀粥,却仍感到头昏脑涨。
她痛苦地仰躺在床上,稍闭上眼睛,那天曾看到的烟雾萦绕的焦尸与血污的场景,便仿佛重又出现在了眼前。
她身体略有些麻木,额头也似乎有点儿发烫。只是躺在这里,她便感觉浑身不舒服——而一想起那天晚上,那座城镇还是那般的灯火通明、那里的人们还是那样的和蔼善良,她便、便……
“呜…………”
伤怆的感情挥之不去。
她只觉着,在自己的肩膀与肋骨上,有无数只蚂蚁在细细啮噬。
……母亲回去睡觉了。
她的妈妈,这些天一直在她床边坐着,她为自己这个不争气的人唱摇篮曲、为她熬粥、煮奶、还会说一些宽慰女儿的话……
“……”
玛德琳轻轻地咬着牙齿。
她一会儿感觉很冷,一会儿又感觉好热。
洛夫特哥哥的事……他的事,依旧折磨着她。她从没想过洛夫特哥哥竟会因自己的错死于非命,她从没想过,从没……
“哈……”
声音在颤抖。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则是一连串的痛苦与麻木。
只是躺在这儿,她便好似看到了赫迪威尔也像那天那座城镇一般,被野蛮人侵略、被野蛮人屠杀、又被野蛮人焚毁的惨状。
她怕……
她是真的很怕。
她很……害怕。
“……”
身体依旧发着抖。
又过一会儿,她又出了些虚汗,额头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感觉很烫、而是仿佛变得冰凉了。
“水……”
她虚弱地从被子中探出手来,又轻轻地……
吱嘎——
蓦地,门开了。
她陡然一惊,凌乱散在额前的青丝,也好似在这一刻渐变得有些惨白:
“谁——?”
“是我……”
而后,她听到了。
那声音很轻,那声音很疲惫,那声音她很熟悉——这声音,是属于她父亲的声音。
“……”维托垂着头,眼角耷拉着,眼圈也又黑又有些浮肿。
“睡着了么?”他问。
“爸爸……”
玛德琳的嘴唇抖了抖。
片刻,她艰难道:“你不必太担心,我睡得着的。”
“……”
维托走进房间,沉重的步子放得极缓。
勉强走出几步后,他来到女儿床头前,又在她平日织毛线的那张小摇椅上重重坐下:“洛夫特,他……”
“……”玛德琳没出声。
维托停顿一会儿,又重重地喘了口气:“呼……”
他道:“我仍没有他的消息。刚才,……他父母又来了。”
这时他再不说话。
他只是垂着头,也只是像一滩已经烂掉的肉一般,瘫在了摇椅上。
玛德琳没敢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尽管双眼此刻已变得酸痛难忍,但只要试图闭上眼睛,她便又会看到那天的绚烂彩灯与火光。
她轻启干瘪、枯涩的嘴唇。
她嘴唇又动了动。
看着父亲,她那藏在被窝里的身子稍有些发抖。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这么多年来,她仿佛从未看过他曾如这几天一般失魂落魄。对曾经的她来说,父亲仿佛永远是一座永远也不会垮塌的大山。但是…现在,山却似乎已经……
“你的婚事,我还会继续办。”
她注意到父亲轻轻抬起,又缓缓按在头上的形容枯槁的双手略有些抖。
而他的声音,也显得沙哑极了。
“时候变了。我那一套能应对各公国的事——一切事!但是…现在的这些事,年轻时我从来没经历过。我知道这样说你可能会瞧不起你父亲,也知道这不该是一个父亲该说的话,但是……我(颤音),我现在已经…………”
他软在摇椅中,好似一下子老了二十几岁。
“草原上有野蛮人,那天屠杀阿布达镇的可能就是他们。他们不仅占领了城市,占领了北方土地,甚至还在继续南下……我的,老天呐。”
父亲。
这样的词汇。
这样的,憧憬、甚或是狂信?
……玛德琳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是万能的。
除了摘不下天上的星星、拿不回海怪的牙齿外,在面对未知事物与未知未来时,这个一向能为自己和妈妈、哥哥们遮风挡雨的巨人,也同样会感到害怕。
“……”
这令她忽然有点儿安心。
在得知了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不敢面对事实的懦夫后……她竟突兀地,体会到了一丝莫名的安全感。
“我会坚强起来的,爸爸。”
但此刻,她却只能用这等软弱无力的语气向父亲诉说这等毫无魄力的意志。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们一家人都永远在一起。所以……”
想要保护。
想要证明自己的坚强。
更希望……
她,或许是希望着……
“在这件事结束前,我会和你们留在赫迪威尔。我哪儿都不去。”
她知道,波罗靠近索菲帝国的边境,是各公国中最安全的王国。
她还知道,在这个战乱将至的冬天,继续留在赫迪威尔很可能会引来危险——就像之前她在阿布达经历过的那样,全城的人几乎被屠戮殆尽、漫天的血光与血的腥臭,混着尸油搅合在石板路上,房屋被焚毁、美好的一切受到摧残、尊严被践踏、财产被夺走,人们本该永远都不会失去的东西也都……
都……
……
她胃部一阵痉挛。
狂躁的惧意,再度充斥了她的大脑。
留下?
谁?我?!!
我要留在这儿??
留在这个,可能随时受到波及,随时都有可能被蛮族屠杀的赫迪威尔???
“……”
她很害怕。
恶心的感觉,也一度重又涌上喉咙。
肠子在肚子里绕成一团,又彼此缠住、彼此拉抻、彼此撕裂着……
那个男孩。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自己相亲时见到的那个男孩。
他不像爸爸这么可靠,也不像洛夫特那么可靠——除了有一张很吸引人的脸以外,他可说没有半点吸引女孩的特长。玛德琳甚至还记得他走出来为自己送别的情景——天呐,他那么的矮。身为一个男人,他的身高竟然连自己这样一个比他年纪还要小的女孩都不如……倘若不是玛德琳希望能有一个认清双方身份,可以一辈子心甘情愿地宠爱自己的丈夫的话。想来,她是绝不可能看中这样一个毫无优点可言的男人的吧?
“…………”
又或者,这只是假话?
……她不明白。
关于自己的心情的这一系列事,她都不懂。
(倘若我那天没有去相亲,便不会遇到那种事……)
(倘若我那天相亲没急着回来,便不会遇到那种事……)
(倘若我没有带洛夫特哥一起,他也不会……)
一念及此。
心痛,心酸,心脏抽搐的感觉,再度纷涌而上。
“爸…………”
她的声音,竟有些发颤。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什么都没想就说了那种话,但我不是讨厌他。虽然……我是真的想和你们一直在一起。可是……”
可是什么?
她是否有想过,在这句“可是”后,自己能再编出怎样的借口?
……
她没想过。
然而,这一切难道不是在最初的时候,便早就注定好了吗?
“我也是真的想,嫁给他…………”
而窗外。
窗外,双月分离。
月影迷离间,那丝皎洁而又恬淡的月色,已重又归拢为银辉。并乘着晚风一并,悠悠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