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静天空下,太阳隐没在寒风与霜痕中,冷冷清清,了无尘埃。
迪达特人的生活仍在继续。
长久以来,迪达特部族的一切行为都依循着“谈判-得利”来进行。他们没料到城里面的人会突然变卦,正如索索同样没料到自己会被科纳穆城当成一枚弃子——他没有想到,他根本就未曾料到……
他感觉冷。
每个人都忙着每个人的事。科纳穆人弃绝了谈判,长冬又近在眼前——没有哪个人肯愿意继续留在这儿。妇女们收拾帐篷旁的器具与干食,男人们去牵羊牵马,孩子们也纷纷帮着他们的家人做事——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
嘶……
一阵阴冷涌入心田。
梦魇般的过往,宛若一只冰冷的血手。它紧抓着他的心脏,恶狠狠地……静静地抓着。
伯父,伯父的头。
伯母,伯母的头。
祖母,祖母的头。
祖父,祖父的尸身。
维托先生,维托先生的头。
还有……玛德琳。
维托先生和玛德琳,他们是无辜的。
但在死亡降临时,一切都是平等的。
……迪达特人借给了他一辆小推车。
这兴许是他们从别的什么人那里抢来的,又或者不是;是或者不是,这根本毫无意义。
膝盖很痛。
不像针扎,而只像是从内到外即将喷涌出来的疼痛,折磨着他的身体。
一步。
一步。
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像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在那些间或看向这里的迪达特人眼中,自己究竟像个什么样的东西。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
……
……
在朵拉和拖勒卡,还有拖勒卡的两个朋友的帮助下,他将自己的家人葬到了树林外的小湖边。
没有葬礼。
没有悼词。
有的仅是在他们行进途中,那自高空飘零而下的雪花。
越来越冷了。
越来越冷了……
他从不知道,长冬竟会是这么的冷。
他从不知道…………
没有音乐。
也不需要音乐。
没有哭泣。
也不需要哭泣。
没有愤怒。
也不需要愤怒。
有的只是,他用小小的铲子一点点铲出洞,再将一位亲人的尸身抱着轻放到里面。只是如此。
……
天越来越冷了。
雪。雪花,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凌厉,越来越刚猛。
每一片如刀的雪花,都如刀般丝丝切割着他的脸颊——又或者,这一切只是错觉?
他不知道。
一个,又一个。
他只是机械式的完成着自己的职责。
一个,又一个。
然后下一个。
……好久啊。
好漫长啊。
真的,好漫长,好漫长……
他想离开。
他真想、真想、真TM想现在就抛弃这一切的噩梦,他真想现在就丢掉一切,真想现在就从这儿逃走!!
但他不能。
他不能……
……
暴雪依旧。
雪融化后,就会变成水。但身处在由水构成的漫天银白、迷乱的世界中,索索却感觉到了口渴。
拖勒卡在帮他的忙。
他的朋友们也在帮。
朵拉也在……
为什么?
或许,他们只是厌倦了这冰冷的天,又或许,他们只是想早点儿回去,回他们的家去,回他们那些……温暖的帐篷里去。
可我能去哪儿?
我能去哪儿?
他看着地穴,他看着自己刚刚摆好,却已在风雪中再度错位了的祖母与祖母的头颅。他艰难的瞪着眼睛,他紧紧地盯着……盯着…………
……
他不会试图憎恨这所谓的命运。
他不会。
毕竟,那徒劳无功。
他甚至不愿意流泪——他不愿,那毫无意义。即便哭得再大声,即便恨得再用力——能哭给谁听?能恨给谁看?
够了。
所以说,都够了……
……
……
“你们……”
声音。
即便在如此猛烈的寒风中,他的声音,也依旧清晰可闻。
相比起平日,他只是声音略有沙哑、也略有变化;亲人的逝世仿佛没给他带去哪怕一丝的触动……仿佛如此。
“你们走吧。”
他听到自己说:“我想在这儿,一个人静静。”
狂风呼啸。
银色的绒与棉,在大地与树木的交接处尽情肆虐。风发出呼啦呼哧的响声,又夹杂着不知从哪个树洞里窜出的尖锐鸣叫——明明是白天,黑压压一层云却彻底遮蔽了太阳。整片天空浑然化为一团浓烈的深灰,在这样世界里,他看不到希望……同样地,他也根本看不到绝望的踪迹。
“……”
没人回答。
他的声音,就像是在狂风中化为了粉尘。没人听到,更无人应答。
一会儿,
又一会儿。
拖勒卡说了声“抱歉”。他说了声抱歉,那两个由他带来的人也频频点头、目光退缩。他有什么好抱歉的?他有做错过什么吗?索索知道,他什么都不曾做错,更不必因今天的事而怀揣任何歉意——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谢,谢。”
他将词咬得极重。
他害怕,他害怕只要自己稍不留意。自己这整个人,便将会在这肆虐的风雪里随声音消散……
……
……
但索索终究没有随风雪消逝。
他终究还是,留在了这儿。他没死,不仅没死,他站在这儿,他在这儿,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失去,就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失去,就好像…………好像,他,什么都不曾失去。
……
牙齿在寒风中冰得像一块冰,这感觉无法描述。
眼睛仍睁着,但他却有些想睡了…不是因为冷,更不是因为绝望;他仅仅是……仅仅是有点儿,想睡了。
“索索。”
“……”
“索索,当我的男人吧。”
“…………”
“你已经无处可去了。你们的人背叛了你,他们伤害了你,他们……”
“……哈。”
声音。
索索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亦感觉到了酝酿于眼中的几近夺眶而出的泪光。
他失声。
原本不想说话,此刻却随喉咙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哀叫;原本不想做出任何动作,此刻却伴身体做出了无法控制的颤抖。
“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问了一句。
他只问了一句。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在问谁——是在问为什么是自己遭遇到了这一切?是在问为什么朵拉就连在这种时候也还会可怜他?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已经不想再想任何事了,他已经……
嘎哈…………
毫无意义。
他所做的事,他想做的事,还有他这个人的存在本身,都毫无意义。
他为什么会活着?
所以说,他为什么仍敢恬不知耻的活在这个世上?
为什么……
……
不需要怜悯。
他不需要。
不需要帮助。
他不需要。
此刻,这一刻,就是现在!!他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不想要,更什么都不想做!!!人生?去******狗日的人生。未来?去******狗日的未来。生命?去******狗日的生命!去******文明世界,去******文明人,去******…………
去、
去…………
哈啊。
哈啊……
喘息。
毫不规律的喘息声,被暴风雪与暴风雪下的漫天声响掩盖。他什么都不必管,什么都不必做,更什么都……
他什么都……
……
“朵拉。”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经由他们几个来时的林间小路走出,并在风雪中轻轻揭下了遮着头部的毡帽。
“你先回去吧,我和她说。”
“但是,公主殿下……”
“我和他说。”
在风雪中,美狄亚静静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更没有人知道,她接下来将会做什么。
只是,漫天而来、亦狂啸不止的风雪……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