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披着层厚厚白铠的高耸如云的雪峰。
营地被选在了此处。
人们生火、架锅，又将牛羊驱赶到了与聚落相连接的一片同样白茫茫积着一层厚雪的不灌风的山坳。这之后，美狄亚公主又带上人去周边巡逻…部族中的其它没能力成为亲卫队的孩子或身体略有残疾的年轻人，则各个擦亮眼睛，往这一带可能躲藏敌人的方向策马找寻……
大家都有需要忙的事。
索索……索索也不例外。
在刚刚扎起的帐篷附近边儿的小角落，朵拉把锅子架了起来。迪达特人的习惯，是将牛羊肉放到锅里搭配着某种材料煮——在平时，他们并不会吃这种现煮熟的食物。但现在能找到的草料越来越少，部族中储藏的食物也越来越少……对他们来说，如今已到了必须开始宰杀牛羊的时候。凭直觉，索索一直能感到朵拉最近似乎越来越烦躁。这之中，虽然也有他被美狄亚公主收作情人这点，但更多的感觉却好像是…………
焦虑？
亦或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
事实上，这里的绝大多数人现在都好像压抑着一口气。
一切的一切，就像是那些被放在锅里煮的散着香味与膻味的肉一样……众人的心情，就像那些肉一样在翻动的滚水中不停翻滚。渐渐地，香味四溢。可是朵拉却完全没有平时与索索一起吃东西时的那股开心劲儿。在肉接近煮熟时，她用看着相当破旧的铁叉子从锅里插出块肉来，又顺势将之放进了索索手中的木碗：
“吃吧。”
她慢声慢气道：“多吃点儿，等会也好有劲儿点儿。”
“……大家好像都不是很开心。”
索索自知朵拉心情不好。他在动嘴吹了吹碗里的肉块后，便用放在旁边的刀子将之插起并开始往嘴里送：“食物，不够了吗？”
“是啊……”
朵拉心不在焉的回应着：“咱们的不够了。不过，族中应该还有一些剩余。”
说到这儿，她突然扭头看向索索：“今晚你再去找美狄亚公主时，最好管她要点儿肉干和奶干。”
“……好。”
除了如此回答，索索实在没有其它可说。
他不敢再看朵拉的眼睛，当下，便只有继续闷头吃肉。
“其实，我没生你的气。”朵拉突然道。
闻言，索索看了她一下。
过一会儿，他道：
“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简单埋怨一句后，朵拉小心藏起了心中的不满：“我只希望，你能时刻记住咱们是在建立一个家。我是你的妻，是你的家人…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你最后都得回来，到我这儿来。至少喝一口我给你煮的奶酥茶……”
“外面的世界，其实一点儿都不精彩。”
索索低头，并最终吃掉了那块滚烫的肉：“相比起公主殿下，我更喜欢你。”
“那你不还是也喜欢她？”朵拉质疑道。
“……兴许吧。”
索索越来越不敢继续面对朵拉。他捧着碗，却不知现在的自己究竟是该继续管朵拉要肉吃，还是就此放下碗来自称吃饱——不过，朵拉倒是没给他继续犹豫的机会。她从锅里又插出一块，并在简单吹了几下后，将其轻轻放进了索索的木碗：
“其实，你也用不着总向我解释。我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女孩…我，你……你必须做这个，我知道。”
“…………对不起。”
“我不喜欢你和我在一起时，总这样一副好像对我抱着亏欠的模样。”朵拉放下用来搅锅的铁叉。她侧目看向索索，一双明亮的眸子也在这一刻显得更加坚定：“咱们是一家人，咱们是一个家。你我一心同体……索索，我爱你。你呢？你爱我么？”
“我爱你。”
“爱不是嘴上说出来的。”
朵拉轻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又重重的盯向索索：
“你要是真的爱我，那就开心点儿。我难道是那种会让你感到烦闷、感到有所愧疚的女人吗？索索……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希望你能记住现在咱俩的话。我希望你能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始终爱着你……”
“我也始终爱着你。”
她的话，令索索感动不已。
然而，愧疚毕竟是愧疚。
一想到自己竟然连反抗都做不到，竟然要让这样一个爱着自己的女孩承受如此屈辱……他便，心有不甘。
“其实，我还是想说那句话。”他突然道：“我其实能带着你逃走的。迪达特对人员流动的看守并不严密，等下次再动起来，只要咱们趁人不注意时假装出去做什么，就能顺着山林或树林，先躲到林子里面，再找机会寻找这一带的城镇……”
“索索，你太天真了……”
“不，不。你不明白。”
索索觉得朵拉可能是高估了迪达特的防备。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已经在暗地里总结出了数个离开这里的方案——而倘若不是托利多陛下和美狄亚公主对他有恩，他自己在这儿又有朵拉这样一个妻子的话。他只怕早就逃回到文明人的世界了……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咱们到南方去，在靠近大海的地方，我可以带你找到全东方最大的那个城市。经由那个，我可以将你带回到奥尔马奇兰——朵拉，你要知道。在奥尔马奇兰，我有认识的朋友和可以投靠的贵人。在那里，我俩可以重新开始。到时候，我只要在那个地方慢慢积蓄力量……”
“你不报仇了吗？”突然，朵拉问。
索索愕然。
他呆了半晌，继而慢慢解释道：“不是，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我能在那边慢慢积蓄力量……”
“你应该知道的。”她幽幽道：“离了迪达特，你永远都报不了仇。如果你选择带我离开迪达特，那你即便奋斗一生……都永远、永远没法向那个杀害你家人的石头帐篷的主人复仇。”
“……”索索被她呛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好一会儿，他才重新调整好词汇：
“哪怕报不了仇，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
朵拉的话，既坚定又决绝。
她道：“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还有我从小生活生长起来的记忆都在这儿。亲爱的，你是真的希望我抛弃这一切，陪你到西方那个我完全不熟悉、完全不知道、更极有可能被歧视、被侮辱、被嘲笑的地方去吗？”
“但是，只要咱们一天在这儿……”
“你，至少是在陪美狄亚公主睡觉。”朵拉目光如炬，她直勾勾的盯着索索：“我的丈夫能成为公主的情人，这对我这个当妻子的来说，是骄傲、而非屈辱。”
听了这话，索索心里非常难受，他质疑道：“……你真这么想？”
“不然呢？”
朵拉苦涩一笑，她稍稍垂下视线，并再次将目光对准了锅里的翻滚中的羊肉：
“其实，要是你假装根本没这回事。或是你能每次回来都跟我炫耀你是怎么上美狄亚公主的，那我兴许早就不拿这件事当回事了——甚至，我说不定还会和你一起在被子里调侃公主殿下。可是，你偏不。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偏要表现得好像有多对不起我——你说，你自己说，你究竟是哪里对不起我？这一来二去，一个本来很光荣的事，反而让你弄得像是我被狠狠羞辱了一样……”
“光荣？”对她的话，索索实在是没法理解。
换位思考一下，倘若朵拉因为某种理由要陪别的男人睡觉，那他一定会暴起杀人。
“你不是陪别人，那个不是什么靠身体卖钱的女人。那个、那个可是美狄亚公主啊！”
朵拉申辩道：“她也看上了你，这难道不正说明了我的眼光吗？更何况，你现在只靠陪她睡觉，就能加深咱们家和公主殿下的感情。你知不知道，这对你的未来非常重要！要是咱们今后有了孩子，这个关系也能让咱家继续在族中受器重。你一旦有了出息，我这个当妻子的脸上也能有更多光彩……”
“我记得……”
不知为何，索索竟突然感到此刻的朵拉有点儿让人害怕。
他小声道：“我记得你说过，你说你爱我。你说为了能让我不和公主睡觉，你不想我有出息……你只要我。”
“是啊。”
朵拉垂下头，她轻咬着嘴唇，低眉哀笑：“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不想离开迪达特，你又实在没有其它办法——眼下，除了认命并让你尽可能从这件坏事里为咱们拿到更多以外，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
索索不答。
尽管朵拉表现得很是悲伤。但不知为何，他却总觉得此刻的朵拉，已经没有当初说“我不要你变得更出息了——我什么都不要”时的那股子直白表露在外的真情了……
正因如此，他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