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一世的不是神,而是人。
——《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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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狄亚受了些风寒,她现在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刚才流了好长时间的汗,等它们在裸露的肌肤上一干、一黏、再一凉,这种仿佛始终有东西粘在身上的感觉,便使得她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总觉着仿佛有点儿不对劲儿……
手臂的伤,似乎没有恶化。
用体内的力量保护伤口并促使它加快痊愈的速度,这是好些战士积累下来的经验。这个办法什么都好,就是在伤口加速痊愈时,总会让人感觉非常的……痒。
没错,就是痒。
痒死了……
她挠了两下绑着布条的创口旁的肌肤,过会儿,就又挠了挠。
……
她在等索索。
在听说索索被托利多陛下叫去汗帐时,她最初并没有什么感触。可是,随后她却越想越感觉不对劲儿——在此之前,她记得托利多陛下似乎曾不止一次地暗示自己应找一个好男人,再尽早给迪达特生下一个更久以后的继承人……
前几次,陛下也的确表示过索索这人还不错。虽然是异邦人,但花点儿时间应该就能融入进迪达特——即便以他那个喜欢异族到不可思议的性子,如此看重这么个外邦的小子,还希望自家女儿能和他结婚的也实在是离谱……对此,美狄亚唯一能给出的解释,是他看重索索大概早就到了常人难以理解的程度。
而结合当前的情况,托利多之所以传唤索索的目的,自己便差不多能理解个大概了……
粮食。
军队。
在这两方面,迪达特都已被逼到了绝路。
这是托利多的过失……
哼。
想到这儿,美狄亚不由得微微仰头看天。
悠远而深邃的蓝天,并不是托利多所能掌控得到的范围。它不属于父汗。
“如果,托利多被质疑没法保护迪达特人民的话……”
那又如何?
反正,美狄亚现在仍不抱有更多野心。
她知道自己的权力来自于何处。倘若迪达特人对他们的托利多有意见,他们便必然不可能不对这个依附于托利多权势的公主有意见;倘若迪达特人始终尊重他们的托利多,那他们便也会一直尊重自己这个依附于托利多权势的“尊贵”公主……呵,一切说到底,其实只是这么回事儿。
这一路上,托利多陛下遭遇过一系列失败,也取得过一系列胜利。但这次南下导致的接二连三的失败,却很可能已大幅度削减了陛下的威望…在联合在西边的这些个国家,托利多陛下他一直在分兵行动、分兵围攻、分兵驻扎……
“呼……”
迪达特人并不是没杀死过他们的托利多。但在美狄亚看来,依着父汗的威望,他大概还可承受三到四次的…损失中等的失败?
这没法确定。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托利多陛下现在一定非常焦虑。
搞不好,他最近就会找个由头,首先弄一件喜事出来缓解一下大家的紧张情绪。倘若他对部众们说“咱们得找个地方定居!”那大家一定都不会反对。毕竟,长年的颠沛流离,已经令民众们对自由自在的放牧产生了些许抵触情绪——但问题是,在最终确立下今后的走向前,托利多陛下必须亲自尝试在这片土地上为大家夺得一线生机。
又等了一会儿。
终于,她瞧见索索那消瘦的身影从一簇帐篷的尽头冒了出来。当下,美狄亚也不犹豫,直接加快步子赶向这少年:
“陛下都问了你什么?”
迎着索索,她率直地拉起了他的右手:“是与这次战事相关的话题吗?”
握着他的手,感受着掌中传来的丝丝热度,美狄亚又眨了眨眼睛:“他有没有问我什么?”
索索看着她。
他摇摇头:“陛下主要问的,倒不是今天这场仗的事。他问我,要是咱们没法打通北边的粮道,那该怎么办。”
“你怎么答的?”
面对美狄亚的提问,索索又将刚才对托利多陛下说过的话简要阐述了一遍。
“……”稍作思索后,她突然又道:“要是陛下还找你,你就对他说,你已经把该和我说的话都说了。倘若陛下有需要我动作的需求……我随时听命。”
“陛下说了,他只想听我谈一谈自己的看法。”索索茫然地眨着眼睛:“再说,我的提议虽然有可行的可能,但这毕竟太冒险了,而且……假如真到了那一步,我不认为向西进攻索菲的那支偏军还能活着回来。”
“我知道。”
美狄亚紧张地搓了搓索索的手掌。她猜,对方一定是在关心自己的安危。
“不到最后关头,谁都不想拿命去赌。”
她一边搓着索索的手,一边缓声道:“但倘若战事真到了没法挽回的境地。除了冒险,咱们根本无计可施……”
“一旦需要冒险,必须得有一个有足够威信、足够权力、足够能力的人负担起这个职责。”索索自言自语的唠叨了一句。而后,他话锋一转:“但你觉得,这个人必须是你吗?”
“我曾有几个叔叔,他们要么战死了、要么就是在巡逻时失踪了。失踪这个词在草原上,其实和死差不多……”说到最后时,美狄亚倒没有表现得多么伤心。她只是耸了耸肩:“要不是托利多陛下是那种正直高尚的领袖,我还真有可能以为是他弄死了我的叔叔们。”
“即便不是亲族,但倘若由其它部族的本就有威望的人来担当起……”
话说到一半。
还没能把话说完,索索怔了半晌,蓦然缓声道:“不行。这个也不行。”
“是啊,不行。”美狄亚笑了:“败了倒还好说,倘若被他们侥幸活着回来,我将来可能就当不了托利多了。到时候,我的结局搞不好只是给人家当老婆——可是索索,倘若真到了那种时候,你的境遇可就……”
“我知道、我知道……”
索索愣愣的应了几声,旋即又答道:“你们比不了索菲。这些天,我看你们的骨片也看了不少——里面充斥着仇杀、恩怨,还有对权力的渴望。在我看来,托利多陛下能保持在长期迁徙中维持地位,保持团结,这已经算非常难得的了……”
“人们总喜欢英雄。”
美狄亚叹了口气:“只有我,贸贸然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可除我以外,大家难道就不是这样的吗?他们之所以忠诚于托利多陛下,难道只因为他是我们的托利多?”
说到最后,她撇了下嘴:“我看未必。据说,我的祖父就是被愤怒的部众用石块砸死的……这桩事,即便我从未亲眼看过,也绝不敢忘。”
“因为什么?”
索索很好奇。
毕竟,他还没看那些记载如此近的事件的骨片。
“我的祖父,好像是率领我们与塔沙克人作战。他败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还让奇卡人从后面狠狠来了一下——这样的领袖,还有谁会继续尊重他?所以,在托利多陛下当时还在带人引诱奇卡人往错误的方向进军时,我祖父便在最后一场失败后被愤怒的部众抓了起来,用刀背砍、用石头锤、用拳头打——结果,就死了。”
“……”对此,索索只能保持缄默。
“部族中有人觉得是托利多陛下谋害了自己的父亲,但事实是怎样的呢?倘若是谋杀,那这群部众就不该只是泄愤式的捶打,他们本该用刀砍的。再说,父汗……托利多陛下他,当时为引走奇卡主力已有近三个月没有回到部族。说是我祖父死于谋杀,索索,你信吗?”
“这么说来,假如托利多陛下也继续失败下去……”
“谁知道。”
对此,美狄亚却只是回以落寞的微笑:“或许,他会继续被人民信赖;又或许,他会找一个光荣的方式结束生命。总之……我只知道,迪达特人不会一直跟随一个将他们引向失败的领袖。我只知道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