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雅非常疲惫。
对索索说过一切后,她心里好受了许多。
……但是,他会怎么想呢?
谁知道。
缓缓地,她只是轻轻睁开了眼睛。
“……”
她静静凝视着索索。
而那少年,则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失神。
片刻。
“没事的。”他道:“已经不会再有事了——至少,你现在有了我。”
“……你应该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到。”梅雅却反唇相讥:“还是说,你是真的希望一生待在这个狭窄、阴暗的地下?”
“……”索索沉默不语。
“……”
梅雅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才像是想要逃避什么似的,稍稍挪开了视线。
“无聊。”
她道:“你这个人,真是无聊。”
“或许如此。但是——倘若我这一生当真得在这儿待着的话,我想我会……”
“我不喜欢强迫。”
梅雅骤地瞪大了眼睛,她倾身朝向索索:“我,讨厌这种强迫性的‘喜欢’。”
“……但、”
“你是傻瓜吗?还是说,你觉得我像个没人要的傻瓜?”她用力抓住索索的双臂,短短的指甲稍稍嵌进了少年的肌肤:“或许我是,但是——我不准你这么想我!”
“……我也是,毫无办法的。”
索索虚弱地回应着。尽管心里知道梅雅的话可能是假的……但是,他却还是止不住可怜她的心情。
“索索……”
她静静的、颤抖着地抓着索索的双臂。
片刻,
又片刻——
“带我走吧。”
“……什么?”
“如果你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梅雅的呼吸稍有些紊乱,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接将自己刚才话中的含义否定掉了:“我,可以放你走。”
“……你说的,明明是想和我一起。”
“倘若你再这样说,我可能连现在这些都不会给你。”梅雅盯着他,她嘴角微微抽搐:“或者,你可以将我现在的话当成对你的试探。你可以拒绝——你当然可以拒绝的。”
“……”
索索看着她。
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女孩。
“我不走了。”
他道:“不过,你可以带我到外面稍微转转吗?”
“外面?那有什么好转的?现在外面还能有什么?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烧焦的建筑——你想看这些?”
“我不想一直待在地下,我只是想尽量到外面看看……”索索低垂眼眸:“这里没什么不好的。可是就连我自己都知道,我一直身在地下……一直、一直如此,这样下去我有一天说不定真的会疯掉。”
“……你已经够幸福了。”
梅雅小声道:“明明有背叛的行径,我们却什么都没对你做。你已经够幸福了。”
“……我难道不能变得更幸福吗?”
“……谁知道呢。你想如何,就能如何的事按说是不会有的。”梅雅坐在床上,她轻轻抱着膝盖。过一会儿……
她张了张嘴。
但直到最后,梅雅才终于说出句话来:“或许可以的。”
她说:“如果只是到外面转转……但是,你最好记住。无论如何,既然你已经拒绝了我悄悄把你放走的提议——那我就绝对不会再放你离开。绝对、绝对不会。”
“……”
这一刻,索索是真的暂时放弃了离开的想法。
他的手微有些发抖。看着梅雅……他总感觉很心疼。
“我们什么时候出去?”他问。
“还能什么时候?就现在吧。”
梅雅的嘴唇很干。
她的脸色很白,眼睛则很枯槁。
为此,索索轻轻探起身子,他捧住梅雅的脸颊,又轻吻起了她的嘴唇。
……她却一动不动。
自始至终,一动不动。
***
盛夏。
知了鸣叫。
小小的拳头,什么都没法保护。
没法保护一切。
没法抓住一切。
就连已有的东西,命运也似乎会将之夺去。
……
梅雅在哭泣。
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小小的谷仓中,她在哭泣。
肚子好饿。
身上好疼。
谷仓中尽管许多粮食,但它们都是干硬、干生的。
咬不动。
嚼不了。
可是,小小的梅雅却还是用自己的牙齿拼命嚼动着嘴里的芒束。
只要从里面压出粉末……
只要把粉末咽进肚子……
只要……
……
父亲。
父亲是最伟大的人。
父亲是最强大的人。
没有人能反抗父亲。
没有人能违逆父亲。
所以——
即便被殴打,也是没办法的。
即便只是因为喝醉了酒、
即便只是因为心情不好、
即便只是因为没有什么事好做。
……妈妈。
妈妈什么错都没有。
妈妈她,只是想保护她自己罢了。
妈妈什么都没……
……
吱嘎——
突然、
谷仓的门打开了。
梅雅惊恐地抬起眼睛,她慌怖地盯着头顶那阶梯之上的门扉。
“妈妈?”
“……”
女人没有说话。
阳光太刺眼,梅雅甚至看不到女人的表情。
但是,她能闻到妈妈身上饭菜的香味。
“妈妈、妈妈!妈妈!!”
“……”女人依旧没有出声。
她攀着梯子,缓缓爬下了谷仓。
……在经历阳光的短暂刺眼后,梅雅终于看清了妈妈手里提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木盒子。
她就这样看着妈妈怯缩地打开了饭盒。
香味扑鼻。
里面的是非常香、似乎还非常好吃的饭菜。
“妈妈……”
梅雅的眼睛里沁出了泪花。
妈妈是爱我的。
她就知道——妈妈是爱自己的。
“快吃吧,别让你爸爸发现……”
“嗯!”
她不幸福。
她不幸福。
小小的她,并不幸福。
……但只要母亲还在。
只要,只要母亲能一直在身边——只要继续忍耐下去的话,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她饿极了。
她甚至没有接过母亲递来的勺子,便开始用肮脏的小手抓起了饭盒中的土薯。
不烫。
可以吃的,不烫……
“梅雅,不要用手抓……”
母亲在说话。
但是,她已经什么都要听不到了。
快吃。
快吃。
在父亲发现之前,在自己还能动嘴的时候——必须赶快……
“梅雅……”
母亲的声音无比疲惫。
她好累。
只是听声音,梅雅便能感觉出母亲的疲惫与厌烦。
是因为什么而疲惫呢?
又是因为什么而厌烦呢?
究竟是因为什么……
“够了啊啊啊!!!!!”
突然、
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就好像现在的一切都是梦。
母亲突然抓住梅雅的头发,她就像个疯子一样扯着她的头发,又硬生生将她手里的土薯掰开,狂怒地摔到了地上。
“妈、妈……”
“你吃啊?!不是喜欢用手抓着吃吗?!!”
母亲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她拎起女儿的头发,又用力、用力地恶狠狠地踩着地上的土薯,她竭尽全力,就像是想将这一切统统践踏到土里、践踏到泥里——就像是在,拼命反抗着既有的命运。
……但她岂是个反抗者?
其实,她不过是个胆小鬼。
沉重的喘息声。
间或从嘴里流出的笑声。
然后、
然后,母亲便压着梅雅的脑袋,她强迫她将嘴巴凑近了沾满了泥土、石子,被压得极扁,极其肮脏的土薯。
“你做错了事哦,梅雅。哈哈……”
母亲笑着。
最初,她的笑声似乎夹杂着一丝哭音;但渐渐地,她的笑声中却似乎连哭泣的感觉都不存在了。
她会愧疚么?
会么?
梅雅不清楚。
她只是被一点点压着,一点点压低——她只是在恐惧与饥饿的促使下,开始用嘴叼起地上的食物,再一点点小心将它们吃进了嘴巴。而泪水……
“你去死吧。”
母亲低沉地恶语道:“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吧。如果没有你——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怎么会一直留在这种男人身边。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早就得到解放了——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去死,去死!去死……”
泪水。
眼泪终于滴落了下来。
它滴上了泥土,又渐渐渗透了进去。
喉咙中酝酿着一团粘稠。
是痰?
是血?
又或者,是绝望?
直到此刻,梅雅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受苦的总是自己。
不是因为父亲无所事事。
不是因为母亲只懂得遵从这样的父亲。
而是——因为自己。
正因为自己天生就是这样的东西——她生来就注定得经受苦难。这是改变不了的,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是啊。
永远都……无法改变。